第28章

    拒絕了寧琇的陪同,納木卓帶着一隊經過武藝訓練的小廝,輕裝簡行出了京師。

    下江南的過程,並不十分順暢。因前期走的水路,還不覺得如何,待走出船艙看着遠處困居城門前的民衆與裊裊炊煙,納木卓才發現事有不對。

    她與簡興寧約好在杭州城外見面,杭城雖不如金陵繁盛,卻也是一方州府,極富庶的地方,不論怎麼說,城外都不該是這幅景象。

    江南的形勢,並不如官員上書所說的那般雨暘時若,民和年豐。

    納木卓戴好帽子,整整衣衫,向着前來接她的簡興寧走去。在兩人簡單敘舊後,納木卓便將話題引向了城外的異象上。

    她目光沉沉,眼中藏着無數思緒:“此處到城門外並無民舍,怎會有如此多的百姓聚集於此?”

    “乾旱日久,從去歲秋天就沒什麼雨水,冬日亦無雪落。江南再是魚米之鄉,這莊稼沒水,自然長不出什麼東西。這些具是下面受了旱災沒喫沒喝的可憐人,聽說杭州放米,就聚來此處。”簡興寧輕嘆口氣,擡手給納木卓搭着上車,“我知公子不喜坐車,不過今日還是暫且忍忍吧。”

    因官府放糧施粥施藥,又有城中富戶慷慨解囊,杭州知府雖不許災民進城,城外災民也沒什麼暴亂的跡象,大多老老實實在外面隨地住下,日日去領那米糧薄粥。

    只是難免有更加困難想多找口喫的的,或是頭腦靈光想着法子掙出條命來的,看着往來車隊多會靠前毛遂自薦,鬻兒賣女者更是數不勝數。

    這些他們平日裏見慣了的事,決不能讓家中小姐看見。

    納木卓一眼就看穿了簡興寧的心思,她也沒仗着身份非要普濟天下,只吩咐小廝將船上多剩的點心果子草藥米糧,並夾棉的衣裳,全部分發給城外災民。

    在車簾放下的一瞬間,納木卓清晰的聽到,簡興寧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厚實的簾子擋得住車外的景象,卻擋不住得到食藥衣物的災民們跪地磕頭高聲致謝的聲音。坐在車內的納木卓心中沉沉的,已開始構思起待去了杭州別院安頓下來後,要怎生書寫一封家書,好告訴傅恆讓他提醒江南災情日益嚴重,賑災之事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如果納木卓前世做的不是編撰清朝野史的工作,而是專門研究清史,就能立時想到,三月的這場江南大災,確實沒有她此時看到的這般簡單,將會影響之後整整一年的國事。

    乾隆四年三月,旱魃蒞江淮。

    ·····

    知曉江南民心動盪局勢不穩,納木卓在簡單的與杭州城內主管各大商鋪的管事們吃了頓酒後,就急匆匆趕往海寧城外的渡口,巡視自家船隊。

    誰也沒料到,久等而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蝗蟲。

    蝗災從江北而始,蝗蟲攆着災民向快速趕來。若說之前的旱情只是讓災民們的肉.體受盡折磨,那麼此時鋪天蓋地的蝗蟲,就是讓他們心中感覺到了絕望。

    絕望中的唯一慰藉,就是朝廷從始至終都未放棄過他們的性命。可是隻有與放糧事宜有關的大小官員知曉,如今倉中已無多少米糧——旱災非一蹴而就的事,早在去歲秋天,收成就已大減,官府放糧更是從冬日而起,就算江南是魚米之鄉,往日的陳糧也撐不住這許多百姓日日嚼用。

    蝗蟲過境的消息傳來後,杭州城中物價飛漲,就算知府一壓再壓,也壓不住日日上跳的米糧價格。

    納木卓與簡興寧簡單商議之後,就以替主家祈福的名義,將自己名下的米糧鋪子中所有存貨,全挪去了自家的施粥棚。

    她是納蘭氏的嫡女,富察家的媳婦,帝后愛重的名門之後,做生意固然是爲了財名,可實際上並不如何緊張黃白之物。能救助江南百姓,稍解朝廷一時之困,此時就算傾家蕩產,以後也只會有大大的好處。

    而在納木卓的慷慨解囊之後,又有許多富商經她與簡興寧遊說,設立粥棚藥棚,賑濟百姓。

    這般大動作後,本想悄悄來悄悄回京的納木卓,自然而然的入了知府大人的眼。

    布糧沒幾日後,納木卓與簡興寧就雙雙接到了知府劉本昌的請帖,邀他們與其他幾位大戶一同赴宴,既是表彰,亦是向全浙富戶傳達一個信號。

    災情面前,需要所有人衆志成城,才能渡過難關。

    讓人沒料到的是,與會最高官員並非杭州知府劉本昌,而是閩浙總督德沛,浙江巡撫兼鹽政使盧焯亦陪坐在側。

    納木卓摸了摸鼻子,行禮問安後,在德沛嚴厲的目光下,老老實實領着簡興寧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她自進門後就脊背挺得筆直,再不似之前的隨意態度。

    按說盧焯與德沛均爲正二品大員,主管浙江事務,且盧焯爲文官,正是江南治災的負責人,本該坐在主位上。可他讓位於德沛的舉動,卻沒引起任何人奇怪的矚目。

    畢竟人所共知,這位總督大人除了是二品武官外,還有正一品鎮國將軍爵位,亦是鐵帽子和碩簡親王的承繼人——按着血脈關係論起,如今已至知天命之齡的德沛,與納木卓的郭羅瑪法胤禟乃是堂兄弟,舊時關係也算得上親近。

    滿人講究抱孫不抱子,德沛膝下不豐,納木卓幼年就常被這位抱在膝頭逗弄。

    納木卓只與德沛對視一眼,就老老實實埋着頭一言不發。衆人只以爲她年幼漏怯,並未放在心上。只有納木卓自己曉得,她身在杭州一事,怕是今夜就會隨着稟報災情的摺子一起遞到御前。

    想到乾隆帝威嚴的臉與富察皇后含淚的眼,納木卓就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簡小公子可是身體不適?”德沛笑的極親和,“日頭還寒,就算施粥布藥,也要多顧着自己。”

    這般體恤關懷,放在旁人身上定會覺得激動不止感激涕零,於納木卓來說,簡直是催命符一般的可怕。她喏喏應下後纔想起,這位小外公的母親,正是自家夫君的太姑奶奶。

    這左拐右折亂成一團的親戚關係哦,真是捆手捆腳,讓她無法任意施爲。

    “小……小生定不忘大人叮嚀。”

    ·····

    納木卓看着除了洗漱睡覺出宮這等私密時間,幾乎是寸步不離跟着自己的豐訥亨,簡直無奈極了。

    當日在宴上偶遇閩浙總督德沛後,她那愛操心的長輩就將這位表兄送到納木卓身邊。豐訥亨素來是個癡的,做事說一不二力求沒有一絲差錯,來前接了好好照護着納木卓的命令,自然將她緊緊盯着,時時護着。

    也是因此,納木卓計劃中自己親自施粥的事,也是一拖再拖,一直沒能去成。

    她本不信神佛,但人來了大清之後,就再沒那麼鐵齒。這次大發善心,也是有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思。都說送佛送到西,渡人渡上岸,納木卓自然是想着親自去一趟粥棚,親力親爲之後,才真正算是有始有終。

    日日守在府中哪裏不去,與安坐京城沒有異處。

    百般求肯,講遍了道理,納木卓才終於在各大商行於宴後廣開粥棚的十五日後,得到了去城外看看的許可。豐訥亨帶着簡親王府的侍衛跟在她身後,以免難民暴起遭遇什麼不測。

    本覺得對方有些過分小心的納木卓才站在粥棚前,剛與排隊等候的難民們視線交錯,就發現事有不對。

    這些人凝視她的眼神,像極了久餓的野獸看見等待撲殺的綿羊。

    不帶絲毫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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