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一夜不可言說的夢中情節,沈喬第二日比尋常起得又早了一些。

    意識回籠之後,他閉着眼睛等了好一會兒,依然沒聽見鬧鐘的鈴聲,沈喬失去了耐心,眉頭皺得緊緊的,伸手在被子裏摸了半天,總算碰到了手機的棱角。

    摸出來掀開眼皮瞄了眼,發現拿倒了,沈喬轉過來看了看時間:

    七點十三分。

    他從喉間呼出一口濁氣,將手機往牀頭櫃上扔,“咚”一聲不知道撞倒了什麼,而後看也不看,擡手拉開了被子,坐了一會兒,才往浴室那邊去洗漱。

    神清氣爽地收拾了自己一頓,沈喬再出門的時候,習慣地去衣櫃那裏翻泳褲,半拉開櫃門,他的動作頓了一下,又重新關上了。

    ——今天他沒有帶着往日的揹包出門。

    ……

    “師傅,去北園墓地。”晨光在整個城市間揮灑,沈喬站在馬路邊,懷裏抱了束百合花,擡手攔了輛的士坐進去。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打着方向盤把車開了出去。

    四十多分鐘之後。

    司機按了下計表器的按鍵,覷了眼價格:“一百二十三。”

    沈喬拿出手機刷了微信,拉開車門往出走,懷裏未開的白色花朵含苞待放,隨着他的動作小幅度地晃動着,一點一點的。

    他抱着花去門口登記,給門衛看過自己身上就帶了一束花,沒有什麼易燃物品影響墓園的環境之後,就被放行進入。

    黑色的運動鞋踩過一級級石階,沈喬按照記憶,往熟悉的那個石碑方向走。

    右轉、直走、再右轉,第三層。

    數過四個過去,他就見到了那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精緻而冷漠,或許是拍照的時候表情太過正式的緣故,眼角、脣角、就連頜線都是冷的,貼在這冰涼的墓碑上,讓人乍一看去,骨頭縫裏都透出寒意。

    這就是他的母親,沈矜意。

    準確點說,是他的養母。

    沈喬把手裏的花放下,擡手在面前放水果貢品的石板上擦了擦,指腹上就是一層帶着細碎砂礫的灰。

    他面上露出幾分嘲意,與照片裏的女人對視,聲音裏帶着很淡的啞然:

    “找個人來定期收拾這麼簡單的事情,陸成圳都沒有爲你做。”

    “要是你還活着,應該不能忍受自己這樣被他踐踏吧,畢竟媽媽你一直很好強,不肯向任何人認輸。”

    對陸成圳是這樣,對蘇瓊佩也是這樣……後來對沈喬,也是這樣。

    他出門忘了帶紙巾,只用手掌在那粗糲的石板面上擦了擦,乾淨的掌心很快就被染成了模糊的灰色,沈喬半點不介意,又低頭吹了吹,然後把手裏的那束百合放在了墓前。

    花店裏精心包裹過的新鮮花束上猶然帶着細細的水珠,獨屬於百合的淡淡香味傳開,有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在搖曳。

    沈喬隨意地拍了下變得有些髒兮兮的掌心,重又擡頭與墓碑上的女人對視:

    “說來也巧了,今天我去附近花店買花,他們那裏極力向我推薦最新鮮的百合,我結賬走出來纔想起來,你好像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花。”

    “你說你小時候漫山遍野的墳地裏都是它們,明明是純潔的白色、卻從死人堆里長出來,讓你連聞到味道都覺得不喜歡。”

    “不過,除了我應該沒有人會來了,媽媽今天先湊合一下吧。”

    沈喬鮮少說這樣多的話,明明是在輕聲低語,眼裏卻都是倦怠,所以他很不適應地停了停,然後又扯了下脣角,“反正以後我也不會來了。”

    他的語氣輕飄飄地,與之前相比沒有任何的變化,普通的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內容讓其他探親的人聽了,卻會覺得後背發涼。

    沈矜意的墓碑所在的位置算不上好,來時的路上都有松柏靜靜佇立在兩旁,隨着太陽高度的變化,陰影會庇護附近的許多墓碑,從早到晚,總有長眠之人能在這炎熱夏日得到清涼慰藉,唯有她這塊碑……

    不偏不倚,始終暴露在日光下,不論寒暑。

    沈喬甚至都懷疑,是陸成圳和蘇瓊佩太討厭她,才特意選了這麼個絕佳的位置,讓她死後也不得安寧。

    多奇怪啊——

    沈矜意活着的時候,存在感是那樣的強烈,陸成圳厭惡她、蘇瓊佩嫉妒她、家裏的傭人畏懼她。

    結果等她一死,所有人好像都一夕之間忘記了與她有關的記憶,留下她一人在這裏無人問津,或許這是對她最殘忍的報復。

    只有沈喬還記得時不時地來看她。

    但今日之後,沈喬也不能來了。

    他依然記得沈矜意病得最重的時候,話都說不出來,陸成圳在外面走廊裏打着電話,臉上都是肅殺似的冷漠,明明就跟病房離着一道門的距離,不僅戴了口罩、還不知讓祕書哪裏弄來了防護服,站在走廊上引起諸多人的關注,彷彿他的妻子得的是什麼傳染性極強的烈病。

    直到沈矜意停了呼吸,他也沒往那道門裏邁入過一步,包括後續的收屍、火化,陸成圳都是請了人來專門負責的。

    病房裏的人只有沈喬。

    他站在病牀前,沈矜意戴着呼吸口罩,眼睛都要睜不開,卻還執着地看着他,呼吸一下比一下更辛苦,氧氣面罩裏都是白霧,她卻死死地看着沈喬。

    她露在白色被子外的手緊緊地抓着冰冷的鐵牀杆,指尖不復青蔥白嫩,手背上被繃帶纏着留置針,顯得那水腫的指頭更蒼白病態三分。

    沈喬垂眸看着她,看着旁邊儀器上數字不斷降低的呼吸頻率,沉默了很久,遲疑了一下:“陸成圳在外面。”

    沈矜意對這個名字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她直瞪瞪地看着沈喬,凌亂的頭髮覆在額上,這神態看着近乎可怖。

    唯有沈喬沒退。

    他對上沈矜意的眼神,一動不動,想起一件事來——

    那是沈矜意找人給他治療畸形戀情的期間,沈矜意又生病了,半夜被陸家老宅的人送進醫院裏。

    沈喬剛接受完治療,路都走不穩,電梯等了太久不到,他扶着樓梯扶手,一層層、緩慢地爬上了十六樓,身上的衣服統統溼透,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剛走近病房,沈矜意已經醒了,正被家裏照顧她的阿姨搖着牀坐起來。

    見到他的樣子,沈矜意露出個溫和的笑容來,彷彿他們母子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她還是那樣得體、矜貴的高門婦人,他也還是那個擁有幸福家庭的孩子。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