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蕩,溫暖,乾淨,甚至是光明。
他所有的罪錯,像是外界惡意加註給他的謊言。
我恍惚失神,面下進鍋裏,幾滴熱水濺出,我條件反射甩手,他偏頭,“是不是燙着你了。”
林宗易牽起我手,吮着微微發紅的皮膚,昏黃的燈影籠罩住他側臉,他彷彿一個神祕莫測的故事,渾身鍍着一層驚心動魄的光,是成熟的陳舊的味道,透明又性感。
“你竟然會煮飯。”
他脣齒含着我指尖,“期待嗎?”
我嗅了嗅空氣,“沒什麼香味。”
他關掉煤氣爐,“我只會煮清水面,也只給你煮過。”
我在原地呆滯了好一會兒,直到林宗易喊我去餐廳,我纔回過神。
他看着我喫第一口,伸手擦拭我嘴角沾染的蔥末,“好喫嗎。”
說實話,他的手藝不適合下廚,適合給敵人下毒,可不曉得爲什麼,我一口接一口沒停,越喫越壓抑,像一隻尖銳的鉗子扼住了心臟,混着那股酸澀感一起吞,“好喫。”我咬斷沒滋味的麪條,“要是加點肉,就更好吃了。”
林宗易的衣袖捲起了半截,帶着一身令人沉迷的煙火氣,他重新放下袖口,“這是我最艱難的日子,連續四年的晚餐。”
我一愣,“林家不是很富貴嗎?”
對於殷沛東和林宗慧的婚姻,我其實有耳聞,殷沛東也是靠老婆發家的富商,林家當初做半導體行業,又轉行餐飲,涉獵挺雜的。那年代的小城市,菸草業和歌舞廳最暴利,也最高貴,林家算不上高門大戶,不過有錢,7、80年代的百萬富翁。
“林澤坤是我繼父。我母親爲討好他,保全林家的面子,改了我的姓氏,對外說林澤坤老來得子。”
我捏着筷子,“他對你不好。”
林宗易眼睛裏沒有一絲溫度,沒有感情,像幽邃沉寂的深淵。
“十五歲,我跟着蟒哥去雲城,他做皮毛走私的生意,後來我自己回到濱城,開會所幹場子。”
我望着他,“蟒哥?”
林宗易焚上一支萬寶路,“大家都稱呼蟒哥,我最小,稱呼蟒叔。他什麼買賣都幹,好的,壞的,在東南亞發家。女兒有精神病,去歐洲治療了,有一回看見蟒叔教訓爪牙,把爪牙斃打殘了,受刺激了。”
我默不作聲攪拌麪條。
林宗易叼着菸蒂,十指交握抵在眉心,遮住了半張臉,“韓卿,你恨我嗎?”
我低下頭,麪條吸乾了湯汁,一根根泡發膨脹,我沒回應。
我去嬰兒房給林冬餵奶,林宗易在浴室洗澡,我返回房間發現他站在露臺上吸菸,濃重的夜色吞噬了他輪廓。
他換了黑色的襯衣和西褲,繫着條紋領帶,異常沉悶,很重的心事。
手機在旁邊反覆響,他沒有接。
我走過去提醒,“宗易,你的電話。”
他吐出一團煙塵,一言不發。
我瞥來顯,是鄭寅,打了17個。
林宗易銜着煙,手臂搭在桅杆上,火苗被呼嘯的江風吹滅,又掙扎着死灰復燃,像我們之間的婚姻,也像他自己。
“韓卿,你之前問我,有沒有愛過女人。”
他輕笑,“我這種人,大起大落半生,真心和良心,早已捨棄了。”
我攥着拳。
他倚住磚牆,“就算一分喜歡,我也拼了全力,再多一些,我實在給不起。”林宗易低聲笑,菸灰墜入江水,毫無水花,他面容也波瀾不驚。
“我不懂什麼是仁慈,我只懂掠奪。”他嘶啞說,“你睡吧。”
我垂下的拳隨即一鬆。
林宗易碾滅菸頭,邁步和我擦肩而過,離開臥室。
我追出,“宗易!”
他止步,轉過身笑,“怎麼了。”
我顫抖着,五臟六腑和毛孔都在抖,我衝到他面前,“你——”
他含笑凝視我。
我胸腔憋得發堵,像錘子狠狠撞擊,我用力要說什麼,舌尖盤旋了一圈,終是又咽回,“我也會煮麪,你嚐嚐嗎?”
林宗易凝視了我許久,“不嚐了。”
我眼眶有點紅,“趕着出去啊。”
他嗯了聲,“辦點急事。”
我喉嚨乾澀,分明大口呼氣還堵得難受,“慢點開車。”
他臉上是極淺的笑意,“好。”他撫摸我眼角的淚痣,“我初次見你,便覺得它很美。”
我說,“我只覺得你眼力毒,三言兩語的對話就能識破我撒謊了。”
他笑意轉濃,“走了。”他收回手,毫無留戀。
“林宗易。”我朝他背影喊,“我沒有希望你死,我僅僅希望你放過我。我有時太畏懼你了,我真的不敢想象和你過一輩子還會遭受什麼。”
他已經走到玄關,再次駐足。
我抹了一把眼淚,“我是恨你,但從這一刻,我原諒你了。”
他背對我佇立了好半晌,挺拔寬闊的脊背不斷起伏,從輕微到劇烈,又徹底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林宗易說,“你恨着吧。”
他進入主臥,“我落下一件東西。”
片刻後林宗易又出來,自始至終沒再看我一眼。
我好像喪失了全部力氣,在門關上的時候,整個人沿着牆壁滑下。
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我爬起,撥通蔣芸的號碼,“芸姐,把物證銷燬吧。”
蔣芸在酒吧,DJ舞曲震耳欲聾,“燒不了,我遞上去了。”
我手一哆嗦,“你遞上去了?”
她說,“估計明天開始調查他了。”
我沒吭聲。
“心軟了啊?”蔣芸避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沒你這份證據,林宗易照樣躲不掉。在濱城提起當地娛樂場的龍頭,都知道姓林,鄭寅是名義上掩人耳目的冒牌貨。他想藏在幕後,但場子搞得那麼大,私下搶了多少大佬的食,聯手找茬要分一杯羹,鄭寅扛不了,林宗易只能親自出馬,光動嘴皮子嗎?平事要拼真格的,拼輸了,滾蛋,拼贏了,名聲大噪。他從沒輸過,能藏得了嗎?早就被上面盯住,只不過現在馮斯乾逼得他東窗事發了。”
我依然沉默。
蔣芸說,“他折騰得你夠嗆,你臨了也將他一局泄恨,從此扯平了,誰也別埋怨誰了。你想要脫身,心腸越硬越好,你以前耍男人玩,哪次手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