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二十章 返晉
    聽完陳登的密陳後,劉備的心中捲起驚濤駭浪,但他的面色依然沉着,表現出來的動作只是微微的瞑目,而後睜開眼睛,對陳登俯身說道:

    “唔,元龍,你我初次相見,我能信你幾分?”

    陳登遇到這種詰難,沒有露出半分猶疑之態。很顯然,自己這數年的經歷着實讓人起疑,先是任職於臨淄,後又屈於白波,說是忠於社稷君主,未免不讓人哂笑。若說他現在仍聽命於白波,前來西京不過是要誆騙劉備,爲他設一個陷阱,相信的人恐怕大有人在。但陳登只說:“我與大將軍雖是初次相見,但大將軍之名傳於九州,我心生傾慕已有數年了。”

    劉備聞言暢懷大笑,而後說道:“我擔任東平校尉的時候,也曾聽過元龍的賢名啊,這麼說起來,你我都是神交久矣了。”陳登見狀,神色也稍稍放鬆,但見劉備又收斂顏色,肅然說:“但我給元龍交個底,現下我剛自幽州撤軍方纔一月,軍心思定,不過年關,我恐怕很難出兵。”

    劉備說的是實情。今年他出兵河北,靡費頗多,與袁軍的長久對峙也令軍中士氣低弭。若是不讓士卒稍作休整,而在冬日遠赴數千裏作戰,若是無法取得大勝,恐怕有損於朝中聲望。特別還是朝中剛剛發生大變的前提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所以他這句話,是希望徐州郡望們能爲他拖延些許時日,如此一來,他才能對其信任,也能做好明年出征的準備。

    陳登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這是不可或缺的誠意,故而心中爲難,但還是艱難允諾道:“若是拖延一月,我家還能做到,但再晚卻也不能了。望大將軍能於明年二月前迅速出兵,否則人已北走,我等也只能以死明志。”

    這便算是談妥了。但劉備也並不急於離開,而是就在圓覺寺中就食。他確實在東平時就常聽說陳登的才能,此次相見,他對陳登的風姿與膽識也極爲欣賞,故而情不自禁想與他多加了解。當夜,他與陳登秉燭夜談,從徐州此數年的風土變遷談到臨淄朝廷的政局變動,發現許多見地與想法都不謀而合,雙方可謂一見如故,說到最後,劉備拉住陳登的手,感嘆說:“待徐州事罷,元龍便是我的剛侯啊!”

    所謂剛侯,指的是世祖時膠東侯賈復。其名列雲臺二十八將第三,多次隨劉秀左右征戰,屢立戰功,雖無馮異鄧禹這樣的方面之任,但在劉秀麾下可稱得上第一戰將。劉備如此比喻,顯然是要讓陳登直入麾下,陳登亦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當即承諾說:“願效犬馬之勞!”

    最後,劉備賜予陳登一塊廣陵太守印作爲信物,與他約好,明年元月,漢軍定然出兵于徐州,他可以以此物來與自己相見。陳登將印璽收好,再對劉備拜道:“那陳登在下邳靜候佳音。”而後在清晨迅疾離去。

    陳登一走,劉備卻也不準備歇息,當即去與陳沖談論此事。陳沖也一直在等待劉備的消息,一宿沒睡,劉備來時,他還在計算來年的用度。

    劉備將昨日言語與陳沖和盤托出,陳沖原本倒沒有什麼異樣,只是聽說到袁術握有傳國璽,他眼神跳了一下,等劉備說完後,陳沖問道:“僞朝的反應如何?袁術不是說要與其一起北上嗎?”

    陳登也談過此事,他說臨淄的管承其實也有過打算,但袁紹貌似不願背上暗通僞朝的罵名,所以並未打算接納。但袁紹私底下也許了承諾,一旦漢軍進攻青州,他可以發兵南下援助,唯一的條件便是將平原郡內、大河以北的縣城都割與袁紹。如此看來,袁紹是鐵了心要全據河北。

    “庭堅,你如何看?若是明年正月出戰,我應調出多少兵馬征戰?”

    陳沖思量片刻,很快給出回答說:“不算孟德兵卒,你最多能調七萬。”

    這個回答說出來,劉備先是一愣,而後便是不解。畢竟這四年他帶兵少則八九萬,多則十餘萬,按理說如今朝廷控有四州之地,應當國力更加充實才是,如何能調用的兵力卻減少了?

    而陳沖的言語卻非虛誕,而是實情。眼下公孫瓚在河北稍獲喘息,但已不能力敵袁紹。袁紹既然有餘力,一旦得到劉備出征的消息,必然會多路出擊,要麼趁機從壺關攻入上黨,要麼攻伐河內,以此奪取山險,故而兩地都需要兵馬留守,而考慮到上黨是霸府根基,河內是南北樞紐,絕不容有失,故而守軍最少也要三萬左右。

    而鮮卑日漸猖狂,烏桓也倒向袁紹,雁門的兩萬駐軍也不能輕移,一旦幽州有變,恐怕還要向雁門增派兵馬,所以十萬霸府軍中,恐怕只有兩萬能隨劉備出征。而剩下能與劉備共進的,只有關羽的三萬河南軍,張羨的兩萬荊南軍罷了。

    劉備大爲惱火,敲案問道:“北軍不能動我明白,可皇甫酈那不是還有三萬人馬嗎?也不能用?”

    “汝南匪患良多,今歲平亂便有三十九起,成英(皇甫酈)現下還在剿賊呢,若是調其同去,恐怕豫州生亂。”陳沖無奈笑道,“去年豫州災荒如洗,而且還需看管四萬袁術俘虜,玄德你親眼所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劉備聞言也無法反駁,只能找一張馬紮坐下,暗自生着袁紹的悶氣。陳沖看得好笑,便隨口激一激他道:“怎麼?好歹你也是七萬大軍,而即使白波與袁術合兵一處,了不起也就是四萬人罷了,玄德你贏不了?”

    劉備自然是張口便答道:“袁術盲目,韓楊小憨,破其如摧瓷瓦,易如反掌。”他說到此處莞爾一笑,又嘆氣說,“只是袁術握有傳國玉璽,一旦其奔入山林,天地茫茫,若無大軍,教我如何搜尋?若國之重寶因此而失,便是你我之罪過了。”

    陳沖恍然,他其實心中對此已有計較了,倒沒料到劉備對傳國璽如此在意,故而也就沒說給他聽,此時他道:“這無關緊要,我只需要給在江東的伯符修書一封,與你南北響應,還怕他能逃到哪裏去?”劉備這才拊掌釋然。

    到十月底,劉備與陳沖告別離開西京,沿渭水向東直至郿縣與陳倉之間。召集涼人的命令下達後,董越、胡軫及其麾下屯田的四萬餘涼人都匯聚在劉備面前,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審判。

    而劉備宣佈他們勞役結束,將對涼人分田安堵,現場一片歡聲雷動。很難想象,當年威震天下的涼人鐵騎,如今已樂於安事農桑。而最終仍願意繼續征戰,加入晉陽霸府的涼人,竟只剩下五千餘人,一日便將名錄統計出來了。便連董越與胡軫也非常感慨,他二人對劉備說,若是天下真能平定,希望大將軍能賜予他們五百畝免稅田地,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稍作休整後,劉備把分田事宜交接給陳羣,自己則領着五千涼人北歸晉陽。當他們動身的時候,天氣忽然的冷了,天色也隨之變得陰暗,幷州山脈連綿如浪,如今難辨蹤跡。而山間谷地中,開始飄起極小的細雪,大隊人馬哈出股股白汽,使得行進路途上更加陰冷逼人。

    一連幾日,他們都沿着汾水宿營。氣溫仍在驟降,劉備出發時,渭水的波濤仍然滾滾,但眼下的汾水上方卻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晶,隨着波浪起伏飄蕩,周遭連片的長草上也有一層白茫茫的霜雪,山上的枯枝無邊無際地延伸開來,穿過尖嘯着的北風。劉備看這寒夜想:今年的冬日看來比往常要冷一些。

    等劉備行至祁縣時,久違的太陽終於在西南的山頭上出現,發出昏黃無力的光芒。劉備的右手邊地勢低緩,天邊似乎有一條大河,隱隱閃耀波光。劉備知道那是昭餘澤,當年他入並後的第一戰,就是在這附近進行的。

    徐庶早早的得知消息,已在昭餘澤附近爲涼人準備了營壘與糧食,劉備便讓胡軫領軍在這裏休息。自己則領着董越等數十人一路往北,直抵晉陽。

    經過幾年的擴建,晉陽也不再是一座孤零零的巨城,而是擁有了南北集市,人氣旺盛噴發。劉備抵達時正是夜裏,而此時已是十一月中旬,還有一個月便是年關了,城南的夜市格外熱鬧,只見燈籠火紅如花,集市便花團錦簇,到處可見夜市裏歡慶的人們,喜悅之情洋溢可見。他們看見劉備騎馬從市集中走過,不少人都認出他,向呼喚父親那樣呼喚他道:“是大將軍啊!”劉備便也回以高興的笑。

    在集市裏買了一些果脯後,劉備終於進了城。城中的街道倒沒有這麼熱鬧,大部分人已經歇息了,但還有少量燈火在點綴。劉備的心情極爲輕鬆,到了府門前,他剛剛下馬,忽然一個矮小的身影跑了出來,一把撞在他懷裏。

    懷裏人高聲說:“阿父!”

    劉備揉了揉劉燮的頭,把他舉起來,問他:“想騎馬嗎?小子。”五歲的劉燮高聲說:“真男子就要騎大馬!”劉備大笑,將他架在脖子上,吁吁地模仿馬兒的嘶鳴。跟在劉燮身後的幾個侍衛見此情形,也不禁有些瞠目。

    回首間,妻子劉笳又抱着長女阿盧出來了,阿盧是劉笳去年所生,如今也會說話了,但看到劉備卻只會大聲說“哈”。劉笳放下阿盧,一邊給劉備拍去風塵,一邊接下劉備馬鞍上的果脯,低聲問他:“今年能在家待多久?”

    劉備當衆牽住妻子的手,哈哈笑說:“每年總還是能過年的。”

    入府洗漱之後,劉備於榻上摟着劉笳,意識很快便陷入昏沉,可在徹底入睡之前,一股神光莫名竄過他的腦海,他想:任何所得都是有代價的,也不知道登上那帝位,所要付出的,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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