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八章 呂布陰反
    呂布與賈詡上一次見面,還是涼軍包圍長安時。當時呂布爲牛輔挑釁,與其挑鬥,孰料竟中涼軍之伏,繼而遭飛矢穿甲,直穿側腹,因此險些喪命。這箭傷的影響一直遺留至今,一旦遇到陰雨時節,呂布彎腰行走,骨肉間便隱隱有針刺之感。

    此時得見賈詡,呂布頓覺側腹舊傷刺痛。直到現在,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在與何人對陣,他不無落寞地對賈詡說:“當今天下,我呂布心服的人並不多,但今天開始,你賈文和算是一個了。”

    賈詡笑笑沒有答話,繼而揮手讓護衛衆人離開,只留下兩人陪伴身旁,其中一爲成宜,一爲馬超,分別代表韓遂、馬騰,聆聽此次的密談。賈詡既然露出要密談的架勢,呂布也只能奉陪,將隨行親衛都遣散到北邊,如此一來,井邊便只剩下四人對坐。

    兩相對視下,呂布眼神漂移,而賈詡淡然自若。賈詡從腰間取出一壺水囊,又在面前擺了兩隻木碗,往中倒出淺紅的汁水,原來是梅湯。將一碗遞給呂布後,賈詡自己淺品了一口,慢慢說道:“不過是以有心算無心,仗着我和將軍是舊識,知道將軍的喜好罷了,若真是戰場交鋒,又怎敢與將軍硬拼呢?”

    呂布沒有接話,他心意並不在此處,喝了口梅湯後,他徑直問道:“你說願將兵卒都歸還於我,到底是真是假?”

    賈詡聞言一愣,隨即仰頭哈哈大笑,指着呂布連連說道:“你呀,你呀!”

    呂布聽得心煩意亂,他本就對議和之事不甚相信,此時聽到賈詡笑聲,更覺心煩意亂,彷彿自己特意前來受辱。一念之下,他起身冷喝道:“君以我好欺耶!我乃北疆大丈夫,義不受辱!君若欲攜勝辱人,無非是血濺五步,俱死此處!”說罷,他伸手握向腰邊斫刀。

    馬超坐在一旁,就是防備此刻,呂布尚未拔刀出鞘,他立刻趁勢站起。霎時間,兩把斫刀的刀鋒亮如寒月,明晃晃地在井邊前後對峙。兩人都知道對方是不好惹的對手,眼神都瞅準對面的要害,時刻準備交鋒。

    在這緊張到極點的氣氛裏,賈詡伸手拍了拍一旁的馬超,笑道:“孟起,沒必要舞刀弄劍,方纔確實是我無禮了。”又對呂布道,“我既然邀請將軍前來,自然是誠心議和,將軍又何必多疑呢?還是坐下,我們繼續談罷。”

    兩人這才收刀入鞘,緩緩坐回席內。待兩人坐好,賈詡才繼續開口說話,他一說話,場面又立刻冷靜下來。賈詡說:“五日之後,我們便會先放還萬人於將軍。”呂布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又聽賈詡繼續解釋說,“而我方纔大笑,也不是戲弄將軍,只不過是心中感慨而已。”

    呂布問:“感慨何事?”

    賈詡說:“我昔日在雒陽與將軍共處時,以爲將軍是不拘小節,志在天下的英豪。縱使以後刀兵相見,同僚中也無人不敬佩將軍之豪勇。只是今日再見,將軍胸中鬱郁,計較於一兵一卒,不復當年揮斥方遒的英姿,怎能不叫我感慨呢?”

    呂布聞言臉色漲紅,好久才言語道:“手下敗將,自然不足言勇,你既還我兵卒,那便任你說罷。”

    賈詡搖首失笑,他說:“我怎是嘲笑將軍?將軍莫非忘了,除去歸還俘獲外,我等還有一層本意,便是要奉將軍爲主啊!將軍如此頹唐,我等怎敢以性命相托?”

    呂布頓爲失色,他此次前來,心中只想着索回舊部,全沒有將涼人歸降的意思當真。但賈詡此時在眼前再提此事,呂布不由打量左右成宜馬超的臉色,心底狐疑道:莫非他說的是真事?

    此時,賈詡正色問道:“將軍以爲,將軍與大將軍劉備並論,孰優孰劣?”

    呂布不意會有此問,但四下無人,他也不屑於說假話,便忿然說道:“劉備小滑而已,與常人相較,自然也算得上人傑,但若與某論優劣,不過庸人耳。”

    賈詡聞言不禁心中哂笑,但面色依舊如常,仍問道:“那爲何劉備功至不賞,位極人臣,而將軍卻仍在此處嗟嘆呢?”

    呂布爲之一滯,他不得不嘆息道:“他本漢室宗親,師從盧植,武有關張,文賴陳沖,又有公孫瓚爲援,故而能因人成事。而某乃邊地將子,本無根基,怎麼能與他相比?”說到此處,他胸中煩悶,就端起水碗一口飲盡,入口才想起,這是梅湯,並非是澆愁的酒水。

    正茫然間,他聽得一旁的成宜說:“將軍這就錯了,劉備固然得人,難道將軍的部曲算不得好男子嗎?將軍麾下高順、張遼、曹性三人,名滿隴上,我們都以爲是萬里挑一的人傑,將軍如此貶低,恐令部將傷心啊!”

    呂布爲之默然,賈詡知他無可反駁,情緒已落至極點,正是此行說服的最好機會。故而他又取了一壺冷酒,爲呂布斟滿,待他喝下後,賈詡才緩緩說道:“莫非將軍不知?這皆是陳庭堅的謀劃啊!”

    呂布愕然,擡頭迎上賈詡猶如奪魂鎖魄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囁喏道:“這從何說起?”

    賈詡說:“賈詡雖是朝廷通緝的反賊,但也知曉政事。對天子而言,將軍是誅殺太師的首功之臣,若無將軍反正靖難,剛斷奮命,太師如何得亡?退一步說,若無將軍先守高陵,又守長安,以致我等蹉跎月餘,不得寸進。又如何能讓劉備他們率軍南下,獲不賞之功呢?我聽聞陛下賜有將軍中興劍,便可足見將軍之功大了。”

    說到此處,賈詡再看呂布的反應,只見他輕撫腰間劍柄,便知他心神也隨之不寧,而後繼續說:“將軍以此彌天之功,足可封千里之土,享萬戶之祿。卻奈何爲涼州牧?朝中常有言說,生不爲涼州仕,死不爲隴右鬼。涼州不平已有數十載,以太師(董卓)之智力、車騎(皇甫嵩)之韜略,亦不能平之,況將軍乎?陳沖劉備卻以涼州爲封賞,讓將軍與我等經年苦鬥,這便如同當年齊國的晏子,因懼怕猛士奪其權位,便以二桃爲餌,直令三士相殘殺的毒計啊!”

    呂布聞言大覺有理,一時間又羞又惱,酒也顧不上喝。很快,他起身在井邊徘徊踱步。他先仰望天風流雲,但胸中仍是忿恥;又低首看向井邊,只見井水之中,自己樣貌憔悴,面上滿是鬍髯風霜,呂布這才恍悟:原來我也老了。

    忽然,呂布瞅見自己右頰間的一道傷痕,他想起來了,那是孫堅在他臉上劃下的。本來模糊的記憶忽然涌現,他似乎又回到了廣成關前。在滿是吶喊、箭矢與金鐵的戰場上,他看見一個黑甲男子策馬屍山,對自己冷眼嘲笑,這令他怒不可遏。

    呂布又記起自己隨丁原出並時,曾回望天井關。天井關山勢崇剛,削如鬼斧,如此景象曾讓他頓生豪情,暗暗立誓道: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當比山而高,不立人下,必立不朽之大業。轉眼十年已過,自己卻似一事無成,這讓他更是不甘。

    一時壯懷激烈,他不知該如何言語,唯有拔劍擊水,仰天長嘯,驚起周遭一片飛鳥。

    賈詡待他停下,才又緩緩問道:“賈詡今日來此,正是欲問將軍,將軍胸中還有幾分壯志?可敢立不世之功,留千秋之名?”

    呂布對賈詡已由衷心服,聞言回席端坐,低首誠懇道:“這本是呂布平生夙願,還望文和多多教我。”

    賈詡知道此行已成,面上也露出微笑,頷首說:“將軍客氣了,將軍既然以救駕之功聞名於世,卻不想再次救天子於危困嗎?”

    方纔對話中,呂布已隱約聽出,賈詡是要說服自己起兵反劉,此刻果然聽到如此言語,也並不意外。只是如今他既已下定決心,人倒冷靜下來,向賈詡說道:“如今劉備麾下約有三十萬大軍,遍佈關東關西,我等倉促起事,恐怕勝算不大吧!”

    賈詡說:“只要關西沒有戰事,劉備欲平河北,最少要調動二十萬大軍征戰,關西能剩下幾人?這不是難事。”

    呂布道:“但只要留下三萬,總可以守備長安。我守過西京,你也打過,這城池非同一般,沒有十萬人幾個月,是打不下來的。涼州縱使傾巢而出,最多也就能出八萬罷!”

    賈詡卻笑道:“這並非問題,因爲將軍還有二人,可爲援助。”

    “誰?”

    “陛下與建平將軍董公。”賈詡直視呂布道,“前年劉備逼凌陛下,必令陛下生怨,而董公外放陳倉,常駐武都練兵,定然也在爲陛下暗地奔走,將軍只要聯繫董公,必然能得陛下支持,獲大義名分!”

    說到這,賈詡又笑說:“又或許,董公已派人來聯繫將軍,只是將軍這兩年忙於戰事,無心於朝局,他不便相告。只要將軍多在家中賦閒幾日,念幾聲天子,那董公的使者,便不請自來了。”

    呂布將信將疑,與賈詡等人告別後。他回到家中歇息連續,待王邑前來接洽時,他當衆問了幾句天子近況。當夜,竟真有箭書落於呂布後庭之內,書上言說,欲與呂布密約,談論忠孝之事。呂布如約相見,果然是董承使者。

    自此,呂布對賈詡心悅誠服,祕邀其至府上,詳談此後佈置。而賈詡在靈州化名段遜,以幕僚身份加入州府,整日面帶黑巾,深居簡出,州中不知其人,更不知大禍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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