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六章 長樂宴
    十月二十九日這天,是皇子劉岐滿月的日子。按照舊禮,世人乃視孕婦生產乃是不潔之事,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免俗。故而在九月時,董貴妃被迫遷往長安城西的太液池邊待產,一直到此日皇子滿月,方纔得攜子而歸。

    直到這時,天子劉協才能第一次得見自己的親子。

    初爲人父,天子大喜之下,邀請朝中六百石以上官員,齊聚至長樂宮中飲宴。陳沖身爲司隸校尉,自然也在應邀之列。

    府中李義楊修等人勸諫陳沖說,既然以爲天子有密謀之狀,那宮中便是險地,由牽招安排即可,陳沖不宜親身奔赴。但陳沖思來想去,對幕僚說:“天子見識過何進與董卓之死,豈不知無論成敗兩端,一旦發難,主謀難藏。到時京中大亂,他身爲天子,首當其衝,自身也難以保全。我此次赴宴,必然無憂。”於是還是決定赴宴。

    這個時候正趕上好天氣,天空是令人驚異的透藍,白金燦爛的陽光當空普照,無葉的樹枝在和風下輕輕擺動。空氣中既無署熱,又無冬涼,呼吸之間有一種凝寂無慾的氣息,讓人覺得自己似乎身在那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無聲無色、無憂無喜的淨土世界之中。

    待陳沖抵達長樂宮時,大部分人都已然到齊了。

    飲宴的地方在一處亭子前的空地裏,在周圍搭着竹製的架子,上面爬滿了黃藤,只有間或幾片葉子未落,架子四周還栽有梅叢,此刻都已掛上了或粉或白的花苞,想必不久就要開了。

    見龍首前來,一堆人上前寒暄問候,又試圖打聽前線的戰事。陳沖勉強應付了一番,便找一名黃門郎問路,打算去面見天子,親自向他道賀。

    待他見到天子時,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天子就在亭中正坐,周圍坐了十幾名僧人,正在他身邊唱佛唸經,而天子則伏在案邊,用手抄寫着什麼。而陳沖還從僧人中認出了熟人,爲首的不正是圓覺寺的主持康孟詳麼?

    康孟祥朝陳沖微微一笑,隨即停下手中的木魚。周圍的僧人亦跟着停下,天子這纔回過神來,轉眼望見陳沖,面上驚詫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放下紙筆,向陳沖執弟子禮,說道:“先生來了。”

    陳沖微微頷首,也執臣子禮,禮畢,他起身對康孟祥笑道:“不意今日能在此處得見大師。”康孟祥謙遜回答說:“都是貴人的垂青罷了。”

    原來,圓覺寺興建以後,有沙門對信衆說:“苟心欲求兒,可禮誦觀世音,如此可有後望也。”於是漸漸傳出觀世音菩薩送子的名聲,百姓聞之,都趨之若鶩。董貴妃聽聞其頗爲靈驗,便也派侍女到寺廟中祈福,並請僧人抄寫《觀世音經》一百遍,以求自己生男子,並長命百歲。此次董貴妃誕下皇子,自以爲得償所願,便向天子請求,把僧人請到宴席中誦經,爲長子還願。

    方纔僧人唸的,便是《十句觀世音經》。說來好笑,這經文還是陳沖在雒陽時,與好友康居合譯的。陳沖對康居說:“欲要佛學大興,當傳小經,以便蒼生廣記。”康居大爲贊同,便選取此經。全文只有十句:

    “觀世音,南無佛。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僧緣,常樂我淨。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唸佛不離心。”

    陳沖聽完原委,不由對康孟祥嘆道:“如今陛下禮佛的事傳出去,天下也會景從效仿,看來佛門將要大興了啊!”

    康孟祥則笑答道:“我還記得龍首在寺中的舊世來世現世的妙論,可知龍首對佛學造詣頗深,只是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卻未得良機,今日接着陛下的機會,便想問一問,不知龍首可願解答?”

    陳沖望了一眼天子,只見他正襟危坐,也望着自己,便回首說:“大師但問無妨。”

    “諸經之中,卻不知龍首最喜哪一經?”

    陳沖說:“我曾譯《金剛經》,印象最爲深刻,大概便是此經吧。”

    “作何感想?”

    “一身望絕壁之淡定,四面臨巨濤之從容。”

    康孟祥對之大爲讚歎,他說:“大絕之於大望,不過一念之間,一線之隔。於絕仞巨海之前不作色、不失色,龍首離我佛近矣!”

    陳沖聽聞康孟祥此言,想到田豫曾經也是如此回答,心中不由隱隱作痛。年輕人已死在了龍首原,而自己卻還活着,世道是多麼殘忍啊。

    他無心再與康孟祥多言,胡僧顯然也看出這點,又寒暄了幾句,便不再多言。天子轉而插話說:“先生還沒見過我兒吧,不如隨我去看看。”

    陳沖微微頷首,兩人隨即領着十來個侍衛,走到亭後的寢宮內。

    走到寢宮側殿,沿路的宮女都向他們行禮,再開門,陳沖見一名老宮女正受兩名少女簇擁着,抱着一個不大的嬰兒,顯然這就是皇子劉岐了。而在殿中央,有兩名衣着富麗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團上,對着殿中的經文唸唸有詞。陳沖認出來,在左的是董貴妃,在右的乃是萬年公主。

    陳沖看向這個孩子,此時正熟睡着,雖然衣食無憂,但面孔仍然有些發皺,可看着非常乖巧,臉上透露出富有生機的紅色。陳沖祝賀劉協說:“陛下,殿下面帶福相,想必以後定然會平安長壽。”

    劉協笑笑,忽然說:“先生今日來賀,只爲說這些而來嗎?”

    陳沖一愣,隨即以炯炯目光注視劉協。孰料劉協毫不避讓,繼續說道:“近幾日來,宮中侍衛對我頗多呵斥,應當是先生的意思吧。”

    陳沖微微頷首,淡然說:“建平將軍公然割國家咽喉之地,所害深遠。我於牽君從長計議,是害怕宮中有變,故而加強侍衛,以全陛下。”

    劉協說道:“宮中有何變?”

    陳沖說道:“民間廣有傳聞,說陛下欲殺我與玄德,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劉協反問道:“我亦聽說,民間廣有傳聞,說先生與大將軍覬覦神器,欲取我而代之,不知先生以爲如何?”他頓了頓,對陳沖字句說道:“先生若還有輔佐的意思,則盡力輔佐;若不欲輔佐,就求先生垂恩,放我離開吧!”

    陳沖忽而有些恍然,他現在才發現,七年前救駕時,得見的那種稚氣面孔,如今也變得憤怒與棱角分明。他也注意到,董貴妃得聞他的言語,全身微微顫抖,唸經之聲也衰微下去。

    他有些意興闌珊,兩人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已經無話可說了。陳沖只能在心中悲哀地想道:自己並不能成爲他的臣子,也做不了誰的臣子。於是他拱拱手說:“那陛下好好保重吧。”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緊咬嘴脣,面色慘白的董貴妃,內心同情這位年輕母親,又說:“請殿下安心,無論弘農如何,建平是戰是降,我都不會牽連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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