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季漢彰武 >第九章 定情
    風雪飄搖,有點滴雪水打在眼皮上,感覺好像全身浸沒於血泊之中。而眼睛灌鉛似的沉重,完全沒有力量打開它。全身飄飄然,就要脫離軀殼,漂浮在鮮血充盈的水裏了。殘存的意識,唯一記得的,就是不斷詢問自己,到底是傷在何處,是頭顱掉了?還是軀體殘了?或是手腳給剁下了?

    於是,用意識試試自己的頭在哪兒,感覺自己的身體還連在一起嗎?結果仍舊是軟軟地漂浮感,沒有一絲力氣可以用得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沖問自己,到底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是死了吧!可自己靈魂的歸宿在哪裏呢?恍忽間,他的精神漸漸沉沒,感覺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世界,一點點地,就像要稀釋在這無邊無際的血水之中了。

    突然之間,一股股的熱氣哈在了他的臉上。接着他感覺有一個又熱又軟的東西在自己腰間與額頭處摩擦,所過之處,一陣陣穿透骨頭的疼痛直插心肺!在劇痛的刺激下,陳沖就覺得眼前的血海越來越模湖,他伸手去拍,手指頭居然開始動了!在這一瞬間,彷彿就要消失的自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間。他陡然一驚,突然睜開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是一張清麗的面孔,她的眼中滿是擔憂,正不斷地用熱水巾擦拭着自己的臉。陳沖大驚,意識裏想往後退,但稍一掙扎,就感覺腰間腿間一股劇痛,不禁痛呼出聲,那張帶着憂慮的美麗面孔也嚇了一跳,但隨即又涌上歡喜的神情。低聲問他說:“痛嗎?我馬上給你換藥。”

    陳沖終於看清了,坐在他身邊的,竟是董白。此時天已漸黑,光線暗澹,卻顯得這種時候,少女的眼眸氤氳又迷人,她手裏拿着一塊冒着熱氣的溼布,已經被血浸透,透出腥熱的味道。

    陳沖立時想起了當時的情形:昨夜刺客齊發冷箭,自己身中兩箭,幾欲昏死過去,是田昭等人斷後,吳昱捨命護衛的情況下,他才逃出府外。然而追兵在後,他重傷在前,實在難以遠行。吳昱便把自己安置在一處暗巷裏,換上了自己的襖子,這才吸引追兵遠去。而自己則因流血過多,在陰影中昏迷過去。

    陳沖想,自己是怎麼在這兒的?當時城外似有喊殺聲,是哪裏來的賊人?長安的形勢如何了?爲什麼眼前的是她?他心中的一連串發問還未出口,董白已取了草藥磨的藥膏出來,對他說:“不要動。”而後解開他的衣襟,在皮肉翻滾的傷口處塗抹綠色的藥汁,陳沖只覺傷口火辣辣的,顯然箭頭已取出來,血也止住了。

    董白似乎讀懂他心思般,一邊抹藥一邊說道:“你躺了一日一夜了。前天夜裏,府門口有追逐聲,我與義父到門口去聽,發現有一張血書丟了進來,讓我們去某處,這才找到你。”

    她不待陳沖發問,繼續說到城中的局勢:“昨日呂布進城,殺死了已爲陛下拜爲大將軍,雒陽那邊爲陛下宣爲叛賊,說要發兵討伐。還說要傳詔河北,承認大司馬之子做清河王哩。”

    陳沖聞言一驚,掙扎着就要起來,但腰部的疼痛又迫使他躺下去。他望向窗外,窗外的雪花仍秋葉般散落,在屋檐堆起滿眼潔白,即使屋中放着火盆,他也能想象到屋外的冰冷與殘酷。他低聲問說:“呂布的謀主是誰?他莫非沒有派兵搜查嗎?司隸府如何處置?”

    董白此時已塗好藥膏,又將陳沖的衣襟闔上,看着陳沖,欲言又止,終究低聲說道:“我聽義父說,呂布的謀主,好似是文和叔呢!他將司隸府上下盡數拘禁,但如何處置,還沒有定論。”

    說到這,她美麗的面容上露出憂愁的神情,而後端來一碗溫水,喂陳沖飲下,再繼續說道:“這裏是靠長樂宮的一處別院,他們暫時沒有搜過來,但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義父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找處隔室,讓你好好休養。”

    陳沖聽到賈詡的名字,念頭忽然通達,繼而渾身陣陣發冷,想起賈詡在小平津留下的那句詩【1】,當時賈詡自以爲不受重用,纔在平津落敗,自己不以爲然。孰料斗轉星移,九年須臾而過,賈詡終究如他所言那般,正面勝了自己一籌,陳沖只能苦笑自嘲道:“原來是賈文和,好!好啊!”。

    局勢敗壞到現下這個地步,是陳沖全然沒預料到的。但他又能去責怪誰呢?他自以爲治政持正守中,待人誠摯無私,卻不想身邊多有叵測之輩。前有董昭不說,現下又有楊彪楊修父子,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幾月前,聽聞袁紹死訊時,自己何嘗不在心中譏諷,以爲袁本初自以爲英雄,卻識人不明,獨好佞臣。可現在看來,自己又好到哪裏去了?

    但自責之餘,陳沖閉上眼瞼,眼前立刻浮現出吳昱、田昭等人帶血的面孔。他心中頓時涌起強烈的不甘,暗道:“陳沖啊陳沖,難道你就這樣等死嗎?若不支撐出城,這幾十年豈非空忙一場?又辜負了多少人的性命?”

    念及於此,他又強打精神,想着出城的策略。可思來想去半晌,卻沒有任何法子。

    董白見他神色,便知他所想,心中嘆了一口氣,便又跟他講述城中形勢。自昨日下午,涼軍便又打開城門,放百姓出行,雖然所查甚嚴,但出城的人總也有千餘,董白想想說:“不妨喬裝出城,你看如何?”

    陳沖緩緩搖頭,他自知自己樣貌極易辨認,任如何喬裝也沒有作用。便向董白伸出左手的斷指,又指了指眉骨間的疤痕,嘆息道:“賈詡此時不封城,又知我不死,定是在城門廣派精銳親信,等我自投羅網啊!”

    但董白想了一下,說:“要麼備些錢財,賄賂他們,還怕出不去嗎?”

    陳沖說:“不可,賈詡帶的這些人,都是你阿翁的舊部,久居深山而不移,忠心可鑑。決計不會因些許錢財,便誤了大事的。”

    董白默然嘆息,忽而又雙眸一亮,對陳沖說:“你在這裏歇息,等我片刻,我很快回來。”說罷,少女如驚鴻翩躚而出,曼妙的背影讓陳沖升起異樣的感受。他轉念又想起自己此次中伏的理由,不禁有些發愣。但他又明白,無論是何理由,自己對楊修並無防備,敵明我暗下,冷箭無處可防,自己仍會是這個下場。

    想不到出路,陳沖心底泛出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爲何還要思考,於是很快沉睡過去。

    睡夢中,他好像遇到了值得高興的喜事,故而陳沖醒來時,感覺自己精神好了些。但他一睜眼,看見的便是董白的睡顏。少女雙手握着陳沖的左手,竟趴在榻前睡着了,桉上的燈火明明滅滅,正顯得董白的煙眉似蹙非蹙,嘴角似喜非喜,彷彿是浸泡了梅花的冷酒,濃烈與芬芳並存,朦朧又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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