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病生得挺重,又是發燒,又是嘔吐,全身上下沒有丁點兒力氣,這讓我去醫院做手術的事一拖再拖。
張漾從上海回來後沒兩天就又回到學校上課去了,高三緊張的學業讓他無暇顧及到我,有一天我懨懨地躺在病牀上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老太婆不在家。我以爲是收水費的或是收電費的,所以懶得理,裝做沒聽見。
大約十五分鐘後,我接到表哥的電話,問我:“在哪裏呢?”
“病了,在家孵小雞呢。”我說。
“什麼病?相思病?”
“說對了。”
“這樣,我馬上來看你。”
“老大,不用這麼誇張吧。”
“就這麼說,呆會見。”
他掛了電話,我以爲他是說笑,他這人一向沒正經,對我說的話我從來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沒過多一會兒,真的有人敲門來了,我在門縫裏看到他那輛髒兮兮的越野車,於是我開了門。
開門後,我愣住了。
表哥坐在車裏,他並沒有下車,而是把車嘩地一下開走了,門口站着的,是拎了一個大包的一個美麗女人。在她喊我以前,我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她真的一點兒也沒能老,甚至比我記憶中的那個她還要顯得年輕,優雅。
“我來過一次,敲了半天門,你沒開,我還以爲你不在家。”
“我在睡覺。”我說。
“怎麼?不歡迎我進去?”
“哪裏的話,”我讓開身子,“這是你的家,不存在我歡迎不歡迎。”
她微笑,拎着行李進來,看看四周說:“這裏一切都沒變,就是吧啦,你長大啦,越長越漂亮。”
“您真客氣。”我譏諷地說。
“我是專程來接你的。我和你爸爸在那邊把什麼都安排好了,你的學校也找好了,對了,你現在英語怎麼樣?”
“我就會一句,”我倒在客廳那張破沙發上,拍拍沙發的扶手,用唱歌的調調揚着嗓子說,“FUCKYOU!”
不知道是不是我發音不準的原因,還是她早就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看她的樣子,她並不生氣。
門就在此時被推開了。老太婆手裏拿着鑰匙,嘴裏正在罵:“門開在這裏幹什麼,進來個小偷怎麼得了?”
擡眼之間,她看到了她。
老太婆先是一愣,然後忽然操起門後的一把掃帚,筆直地指着她說:“你給我滾,滾出去,你說過不回來,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她溫和地說:“您別生氣,我接了吧啦就走。”
“我哪兒也不去!”我從沙發上迅速地跳起來,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吧啦,”她走到門邊來敲門,“你開門,媽媽有話跟你說!”
再接下來是老太婆尖厲的聲音:“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喊警察來!”
我把門一把拉開:“夠了,你丟人不丟人,找警察算什麼,有本事把飛虎隊,聯邦特工全叫來啊,讓鳳凰衛視現場直播,那才叫牛逼呢!”
老太婆被我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臉紅脖子粗。我媽伸出手把我一拉說:“走,我們到外面說去!”
“我不去!”我甩開她。她上前一步,再次捏住我手心,又摸一下我的額頭,驚訝地說:“你在發燒?”
我別過頭去。
老太婆在一旁風言風語:“神經燒差不多!”
“她真的在發燒!怎麼她在家發燒你也不管!”我媽一把拖過我,大聲地說,“快走,我帶你去醫院。”
“求你,別煩我!”我掙脫她歪歪倒倒地往屋裏的牀上走去,我想我的確是又在發燒了,而且燒得特別厲害,我哪兒也不想去,倒到牀上的那一刻,我就想睡一覺,睡得越沉越好,哪怕永遠都不再醒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醫院裏。四周都是白色的,白色的牆壁,白色的被單正在給我掛水的護士白色的衣服。
她坐在我身邊,神色凝重。
我把頭轉過去。
“吧啦,”她伸出手來把我的臉轉過來,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清澈,一點兒都不像一個步入中年的人,我走神地想,不知道我到了她這個年紀,是不是還可以這麼美麗,我憂傷地想,當然我是活不到她這個年紀的。
她看着我,眼睛裏流下淚來,淚水打溼了我潔白的被單。我聽到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媽媽不怪你做錯事情。把孩子做掉,我帶你離開這裏,我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說完,她俯下身擁抱我。我知道,她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洶涌的淚。
我竭力控制着着內心的翻江倒海,面無表情。
我在醫院裏住了三天,他們說,等我身體好些了,再替我做流產。第三天黃昏的時候,趁她去超市的時候,我從醫院裏偷偷地溜了出來,醫院的飯菜讓人難已下嚥,彷彿總帶着一股藥水味。我出了醫院直奔天中旁邊的拉麪館,推開門,像坐了十年牢從沒喫過飽飯的人一樣對着老闆娘說:“來兩碗拉麪!”
“兩碗?”店裏的夥計不相信地看着我。
“兩碗!”我大聲地重複。
我在我經常坐的位子上坐下,左邊的臺子上是兩個天中聒噪的女學生,她們正在聊天,聲音高亢尖銳卻又要故作神祕,讓我極度不舒服,我正要呵斥她們閉嘴的時候卻聽到她們的嘴裏吐出我熟悉的名字來,讓我忍不住認真聆聽她們的對話:
“聽說許弋這次又被打得不輕,他最近真倒黴,老是被人打。”
“人在情海飄,哪能不挨刀。誰讓他老是想去搶別人女朋友呢!”
“不過說真的,那個女生樣子很乖的,看不出那麼那個呀。”
“你說李珥啊,她跟我是初中同學,我知道她的,平時不開腔不出氣,其實最那個。不過這次可慘了,被叫到教務處去了,我看她以後還怎麼見人!”
“對啊,對啊,不開腔不出氣的女生最可怕,哈哈哈……”
……
我把桌上的麪條往前面一推,站起身來,走到那兩個女生的桌前,冷冷地問:“你們在說誰呢?”
兩個女生擡頭看見我,像是認出我來了,嚇了好大的一跳。
我指着她們:“我警告你們,誰要再敢說李珥的一句壞話,我讓你們以後晚上從此都不敢出門,你們信不信?”
兩個女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慌慌張張,大氣也不敢出,一句話也不敢說,拿起書包跑了出去。
我也沒心思吃麪了,我決定去天中看看小耳朵。
我跑到天中校園的時候正好看到小耳朵出來,我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受了委屈,在她的身後,跟着她的家長,我喊住她,旁邊一個男生惡魔惡樣地竄出來讓我一邊去,我看着小耳朵,我只想確定她沒事,我立刻就走。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裏,我不配做她的朋友。我知道我走到很多的地方,都不受歡迎,我也不想給小耳朵帶來任何麻煩,但是上天作證,我願意爲她承擔我所能承擔的一切,因爲我知道,並能確認,她的煩惱肯定與我有關。
“她不會有事的,你離她遠遠的,他什麼事都沒有!”男生還在衝着我大聲地喊。
噢,天地良心。我並不生他的氣。
我當時想,有個男生這麼護着小耳朵,真的挺好。可是我沒想到小耳朵生氣了,她漲紅着臉大聲地喊:“尤它,你不許這樣跟吧啦說話,吧啦是我的朋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絕不允許!”
世界在那一刻靜止了。
這些天來,我身上所有的不適都消失了,黃昏的天空飄起了金色的奇妙的雪花。我就像網絡遊戲中忽然被施以神奇法術得以重生的小人,在瞬間充滿了力量,歡欣鼓舞。我看着小耳朵繼續漲紅的可愛而勇敢的小臉,看着憤怒的尤它,看着站在他們身後的驚訝的兩個大人,實在實在忍不住地咧開嘴笑了。
好朋友。
我文縐縐地想:這個世界上,也許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溫暖更動人的詞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