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劍長歌 >第56章 孤舟
    近百年來在江南一帶,有一句話廣爲流傳——江南煙火氣,姑蘇獨佔七分。

    枕河而居,月圓花好,雅士雲集。只要是途經江南一帶的旅人,都會來親眼見識一下這被稱譽爲“人間天堂”的地方,也有不少文人墨客曾在姑蘇留跡。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那句“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以至於世人說到姑蘇城,往往都繞不開寒山寺。

    寒山寺西邊毗鄰一條大河,與姑蘇城隔河相望,南來北往的香客絡繹不絕。而在寒山寺中,最爲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口歷來得到詩人題詠的大鐘。

    這口大鐘歷史悠久,悠悠的鐘聲清冷古寺已逾百年。據說,有一對知己曾在此鐘下定情,情起之初,寒秋滿樹,夜夜泊舟,盛滿了悽然,然而盟誓與期盼從有到無,終至烏有。

    一位面目俊逸的白衣少年坐在大鐘之下。放在他腿上的,是臺通體黑色的長琴,狀似長舟,兩端無比尖銳,無形間顯露出了凜凜肅殺之意。

    少年身上的白衣早已被凝在鐘上的寒露微微打溼,他在這坐了很久了,一直埋頭看着琴絃,手指也已經輕摁在了琴絃上。片刻後,少年忽然眯起了鳳眼,望向了微明的天空。

    彷彿就爲了等這一刻,他驀然撥動了琴絃,弦上顫起了令人心悸的聲響,令頭頂上的大鐘無端振鳴起來——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君山折柳,不問離合。”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不見,漢家陵闕。”

    琴音哀婉悽楚,卻韌然如煉。帶着些孤寂清高,煥發着凜然的殺氣,如鋼刀般一下下擊打在了大鐘之上。

    而悲涼嗚咽的琴聲卻隨着鐘聲一齊融入了風中,傳遍了大半個姑蘇。姑蘇城外歇了一夜的燈火,也隨着這鐘聲亮起。寒山寺內的和尚也提着燈,來到大鐘前的廣場上朗誦晨經。

    在這足可以震碎耳膜的鐘聲包圍下,少年卻仍是泰然自若,即便是方纔充滿殺意的琴聲,也沒能將他的氣質改變分毫。

    寒山寺住持塵空大師捻着佛珠走了過來。

    塵空大師已經很蒼老了,鬍鬚雪白,眉眼慈藹,彷彿隨時都要被這清冷的晨風壓彎了風骨。然而,他走到白衣少年面前時,還是恭恭敬敬地彎腰行了一禮,“阿彌陀佛。多謝任施主。”

    白衣少年微微垂首,恭敬答道:“大師,這點小忙不足掛齒,就當是我修養琴律了吧。”

    梵音不絕,似風在竊語。少年抱着琴從大鐘底下探出身來,感受着寒山寺中特屬於遊子斷腸的淒寒之意,不由輕輕一笑。

    話說起來,他以這“遊子”的身份,異泊他鄉也有多年了。

    “公子。”一道略帶倦意的女聲在背後響起。

    白衣少年收回思緒,“妃採芸,你來了。”

    這個被稱作“妃採芸”的人雖是女聲女名,但站在白衣少年身後的,卻儼然是一名俊帥男子。

    “哎呀哎呀,聲音怎麼變回來啦?”妃採芸尷尬地笑了笑,朝着白衣少年嗔怒道:“你在迴應我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我易容成啥再說,別直喚我名字。真是丟死人了。”

    白衣少年抱琴側過了身,道:“我不久前不是說了麼,清早來寒山寺見我時無須易容,怎麼這麼快就忘了。”

    妃採芸打了一個呵欠,擡袖拂過了臉頰,那俊帥的面孔變成了一副活潑少女的模樣,“還不是你來寒山寺彈琴來得太早了,我匆匆忙忙着趕來,所以才忘了……”

    白衣少年打斷道:“是昨夜僞成男性,到姑蘇城內的青樓裏玩得太晚了吧?”

    被拆穿後,妃採芸非但沒有羞恥,反而燦爛地笑了,“哎呀,誰叫宮商角徴四位姐姐不願陪我玩呢,羽妹妹年紀又太小,也不忍心帶壞她,只能自己跑去青樓尋個熱鬧了。”

    白衣少年依舊面無表情,片刻後才道:“把昨日的消息稟報給我吧。”

    妃採芸趕忙將好奇的目光從唸經僧人那收回,清咳了幾聲後正色道:“近日,有一部分江湖門派歸順了朝廷。而姑蘇柳月山莊,似乎也有歸順朝廷的趨向。屆時,柳月山莊背後是朝廷,那公子你的計劃,恐怕……”

    “這並不會影響我原有的計劃。”白衣少年面向妃採芸,搖頭道:“我只想知道,那個人,現在到了哪裏了。”

    雖然白衣少年說話仍是淡漠,沒有夾雜着一絲情緒,妃採芸卻無端感到了一絲寒意。

    她略微沉吟後,方認真答道:“他因仗着有了一匹小馬駒,到附近溜達了幾圈,故耽擱了些時日。不過不出意外的話,他今日,應該就能到姑蘇境內了。”

    “從金陵到姑蘇這麼一點路,他居然用了兩個月。”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指尖快速劃過了琴絃,顫出了喜悅的低音符,“終於來了。”

    妃採芸猶豫了一下,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白衣少年淡淡道:“講。”

    “你等這個人,是爲了要殺他嗎?可你既然要殺他,爲何又在當日沒有答應暮淮王的懇求,派我們前去金陵殺他呢。”

    白衣少年難得笑了,但語氣依舊冷涼:“難道說,我等一個人,就是爲了殺他嗎?”

    “公子。”謝芸忽然忍無可忍地喚了一聲。

    “何事?”白衣少年如刺的長眉輕輕一挑,冷視着妃採芸。

    妃採芸心中一顫,趕忙堆起來了笑臉,“按我說,公子在以前,好歹也是被譽爲‘陌上人如玉’的‘陌上公子’啊,足不出戶在風華門中輕輕一笑,就能引來臨安城多少懷春少女的愛慕啊?當然,這其中肯定不包括我。而你現在這樣冷冰冰的,都要把以前的那點氣質給垮光光了……”

    “哼。”任韶華忽然從心底對妃採芸升起了異常的憐惜,“生命苦短,倘若人還要一直沉淪在過去,那這個人也未免太可憐了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妃採芸居然從他的眼中讀到了怨恨與不甘,以及一絲絲的哀沉。

    但也只是一閃而逝。

    “公子……”妃採芸嘆了口氣。

    清冷的晨風拂來,掠起了少年的白衫。

    “我不求陌上人如玉,我只求一葉孤舟,於少年風月中,與千秋同渡,與日月川河同老。”

    “我現在不是什麼陌上公子,那只是一個碌碌無爲庸庸無用的虛名罷了。”

    “我現在,名號孤舟。”

    “孤舟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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