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劍長歌 >第109章 舊坊
    朦朦的細雨夾雜着細碎的夕陽,沐浴着這個曾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城池。

    以武,橫制六合,駿奔八荒。

    以盛,四海賓服,萬邦來朝。

    那個時代,被後人叫做盛唐。

    哪怕已經過了數百年,後世對那個難以重現的時代也是不吝溢美之詞。因爲在那個美好而又脆弱的年代裏,許多人都以爲開元之後的盛世會一直堅屹不倒,就在這座城中,與自己的愛人或是知己把盞言歡,齊齊將夢與誓言許下。

    就連帝都之名,也令人心安,滿足了人們對盛世所有的幻想。

    長安。

    盛世之下,就應當是長久的安寧。

    少女攬着一柄傘站在城下,打量着被雨水沖洗着的朱雀門。

    世人皆知,盛世始於此門。

    世人卻難知,盛世也同樣在此門下破碎。

    少女甜美的面容略微有些泛倦,但那雙淺若淡璃的眼神卻格外明亮,她握緊傘柄,輕哼起曲子,朝着城內走去。

    蹲在城門下避雨的賣花女聽到撐傘少女哼出的曲聲,不由得擡起了頭,甩了甩手中的那一朵杏花,“姑娘,你唱得是哪首曲子,我躲在春坊旁偷聽過不少歌曲,卻未曾聽過你這首。”

    “曲名巾幗夢。我與我的一位朋友作的。”少女用傘遮住了半容,在從傘上滑落的雨簾裏看不清全貌。

    “真是一首豪情的曲子啊,聽得我都想丟下這一籃子花,拿起刀槍去江湖上走走。”賣花女笑了笑,朝着杏花澆了澆水,“只可惜,我這輩子也只能是賣花餬口的命。”

    “每個人,都有着屬於自己的宿命。無關輕重。”女子將傘柄靠在了肩上,蹲下身放了一枚銅板,拿起一朵杏花後就離開了。

    雨依舊下着,水汽氤氳繚繞,將長安城籠罩在內,與城中嫋嫋的炊煙融爲一體。穿着薄衫的少年在雨中策馬而過,奔過了一座橋,無視了整座樓裏朝他丟手絹的紅袖,來到了朱雀門下放飛了信鴿。

    香氣逐漸濃郁開來,驅散了泥土的芬芳。一座名爲盼安樓的青樓外邊,坐着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她有好幾天沒招攬到客人了,兩眼無神盯着清澈的溪面,像是在等着一刻風月。

    煙柳弄雨,一名背劍的俠客站在雨霧裏。他很年輕,目光堅定,似乎想要遠行。一旁站着叼菸斗的老人,苦口婆心地朝少年說些什麼。

    浮生千相,亦如白駒過隙,一眼即一生。

    少女轉了轉傘,積下的雨水洋洋灑灑飄落一地,望向了前方。

    她走的路,並不是回家的路。

    而是一段已經很難被人憶起的路。在這條路的盡頭,從某種意義上說,就代表了盛唐。

    地上的石板逐漸變得老舊,長滿了野草,就連那華麗的牆垣,也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駁痕。看來自那一年後,就很少有人來了。

    少女停步,擡眼打量着這斑駁古舊的建築。

    即使盛世灼然,遇到洪流也終要熄滅,盛唐的史書也在那一夜的禍亂中幾乎被燒盡。但少女還是聽母親說起過,這座建築昔日的繁華。

    這裏是大唐教坊,是盛唐時管理宮廷舞樂的組織。祭祀朝會或是歲時宴享,都有坊間伶女的身影。教坊門前也是玉輦縱橫,金鞭絡繹。

    “大唐教坊,就是這裏了嗎。”忽然前方傳來了溫婉從容的聲音。

    少女挪了挪傘,望向聲源,看到一名繡羅華衣的女子站在了教坊斑駁古舊的殘垣邊上:她沒有撐傘,只是舉起了右手,修長的紗袖宛若白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爲她隔盡了雨絲。

    繡衣女子伸出左手,摸過殘垣上邊層層的新苔,感慨道:“看來在近幾年,長安城也是一座多雨的城啊。”

    少女聽着傘上綿綿細細的滴答聲,“是。”

    “你說這細雨會不會成爲滄浪,溶出一段無瑕的青史,再度滌出一個盛世大唐。”繡衣女子幽幽說道。

    少女將傘微微往後傾斜,擡眸望向漫天的雨絲,“盛世本就是烈火,烈火遇水便會熄滅,何況澎湃的滄浪。”

    繡衣女子接過一滴雨水,語氣低沉,似乎有些失望,“盛世爲什麼不能是水呢?”

    “在光輝下,水漫過片刻便會無痕。唯有烈火才能持以旺盛,燎原千里,燒出一段令後人銘記的繁華盛世。”少女笑了笑,“同樣,水也太過於輕柔了,輕柔的事物,是維持不起盛世的。”

    “盛世若火?”繡衣女子轉過了頭,紫色輕紗下若隱若現的美眸似乎在盯着少女肩上的傘看,輕聲道:“你知道初唐教坊楊明玉嗎?”

    “自然知道。”少女點了點頭,望向了教坊遺蹟,“在教坊創立八十五年時的頭牌舞伶,連續十四年奪魁,從十五歲到二十九歲,她以人衣合一,動靜相和,聯成一舞名爲‘麗衣’,舞姿華麗無雙,驚羨了當朝的帝王。”

    “長安有麗人,攜衣舞帝庭。楊花白雪落,麟瑞雀屏青。靜時烽煙定,動若鸞鳥驚。繡羅傾春色,錦月霜水凝。”繡衣女子輕輕念罷,望向了撐傘少女,“她可以是盛滿柔情的春水,也可以似掀起駭浪的驚濤,帶着滿身衣裳,舞起了盛唐。原本是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的,如果那個如火般的後起之秀沒能出現的話。”

    恰恰這時,雨歇了,微弱的夕陽無力地垂落在地上的積水中。

    少女上下打量了眼女子的衣裳一眼,沒有接話。而是收起了傘,傘上的雨水傾落下來,將地上的夕陽打得破碎支離。

    “這個後起之秀,叫公孫大娘。”繡衣女子輕輕一笑,聲音淡漠,“之後教坊的魁首,都被她所包攬。麗衣仙子也因此一蹶不振。後來,公孫大娘居然離開了教坊,歸隱田園。真是可笑。”

    “踏入教坊,是盛世所趨,歸隱田園,同樣也是身處於盛世的無奈。”少女握着傘柄,嫣然一笑,“因爲盛世中,總是要有人居安思危。”

    “難道就徒留麗衣仙子黯傷,永無奪魁之日嗎。”繡衣女子聲音漸變清冷,渾身的衣裳都開始舞動起來,令附近的積水驚起了漣漪。

    “看來,你果然是在這裏等我的。”少女輕輕擡起了傘,傘上殘餘的積水開始旋轉起來,捲起了她剛剛買下的那一朵杏花。

    她收傘並不只是因爲雨停。

    更是在蓄着劍勢。

    “討債而已。”繡衣女子緩緩擡起頭,“麗衣舞后人,子桑飲雪。”

    少女猛地一抽傘柄,雪白的劍鋒錚然出鞘,旋起了一圈水花。

    少女沉聲道:“劍器樓樓主,公孫詩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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