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魁想了一陣子才明白,書蕎口中的“公子”就是姚連洲。他一時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說:“你歇歇……”然後又擡頭再看屋頂上那兩個刀手。
他自己也是練刀的,這樣厲害的決鬥無法不看得着迷。
川島玲蘭雙膝略屈沉。那是爲了躍前斬擊作準備。
先前兩次交鋒,她終於也估計得出習小巖的刀能斬多遠。結合身高和刀長,她知道自己在距離上仍有少許優勢。
就用這刀技……
習小巖紅絲滿布的眼睛悍氣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憤怒的臉正在挑釁。
來呀。
正在此時,卻有身影從樓下“盈花館”大門出現。
站得最近大門的戴魁看見,從大門出來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東軍各派豪傑,他們都是揹着門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還是朝裏面戒備,一個個神色慌張,似頗狼狽。
另一邊的董三橋也看見了,神情敗喪,默默無言。
戴魁還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衆人仍在魚貫而出,卻有一把雄壯的聲音在“盈花館”裏響起,那聲音鼓足了氣,屋子四周都聽得清清楚楚:
“習師弟,不用再打了!”
這聲音一響,已出來的衆人一個個慚愧低頭。
屋頂上的習小巖卻絲毫未放鬆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對川島玲蘭,對這呼喚充耳不聞。
他雖不知川島玲蘭底細,但其實早就感覺出來,她的氣概和氣質,跟屋頂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夥;但同時他又察覺,她突然出刀插手,確是出於對巫丹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則想不透了。
可是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門的任務他都已拋在腦後。此刻習小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這個女人對打,很快樂。
他不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麼樣。也許今天就在這裏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這個從東瀛國遠來的女劍俠,正深深搖撼着他的心靈。她跟他太像了。簡樸的刀招。長距離的較量。力的比拼。
這是一種奇異又矛盾的仰慕。
燕青這時也在衆多鏢師拱護之下,從大門出現了。他身後還有先前攻進去的八個形意門人。戴魁看見林鴻翼等三個師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麼回事?”戴魁遠遠向燕青喝問。他還發現,本來一名同門手上拿着的巫丹掌門佩劍,此刻亦已不見了。
董三橋同樣瞧向燕青,眼神裏充滿疑問和不滿。他們迷蹤門枉自在屋頂折了許多弟子,但這幾十個進了大廳的傢伙卻不戰而退對方援兵纔不過三數人!
燕青也知道很難說得過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樣爲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燕青故意咬牙切齒說:“要不是這內奸,早抓住那姚連洲啦!”
他說得含含糊糊。形意門人和東軍衆人也不能否定他的謊話。雖然未肯定閆勝是不是奸細,但他沒有下手殺傷姚連洲,確是親眼所見之事。即使燕青隱去了跟巫丹弟子的談判不說,衆人自己面子也掛不住,自然沒有拆穿。把事情推到一個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這時燕青跟衆人一起,站到離“盈花館”遠一點的街邊,仰頭觀看屋頂上對峙的兩人。
也許是因爲所有人都心虛,他們眼中所見,正雙手高舉着東瀛大刀、臉頰流着鮮血的川島玲蘭,格外顯得英姿颯颯。
她正在做着他們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巫丹派的高手正面單打獨鬥。
而習小巖那條怪臂,也令他們驚訝不已:到底巫丹派還藏着多少如此驚人詭異的奧祕呀?
太陽映照下,那金黃色的大刀刃鋒,突變模糊。
因爲刀,起動了。
川島玲蘭長長的右腿跨步踏出,腳下屋瓦裂開!
大刀自她頭頂右上方發動,夾帶颶風般的聲音,斜斜朝習小巖劈下去。
陰流劍技·“燕飛”。
沒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斬法。以速度、力量、距離和兵器,壓倒一切。
習小巖在這極短的瞬間,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爲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擴張至盡,正在測量川島玲蘭來刀的距離,準備作出最合時的迎擊。
卻在半途,川島玲蘭的姿勢變了。
左手,離開了刀柄。
“燕飛”的刀勢仍然繼續。但川島玲蘭變成右臂單手握刀,同時肩膊和身體順勢略爲側轉,“燕飛”的斬距就突然增長了半尺!
半尺,在實力差距微細的戰鬥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這“片手打”,是川島玲蘭所學陰流“燕飛”的變招祕技,只有在必要關頭纔會使出單手操控這麼巨大沉重的大刀,若一擊不得手,將極難挽回體勢。
這種意外的時刻,心會不會亂,就決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實的戰鬥,不是按照預定理想中的情況去進行,而是不斷應對和突破無時無刻出現的錯誤與難關。
習小巖再次以那負背的姿勢出刀。
但並不是向前斬出。
而是直接將長刀繞過背項和後腦,揮到頭頂左側,往劈下來的大刀反斬迎上去!
他這招近似一般單刀法的“裹腦刀”,但因爲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個關節,將刀繞過頭身的動作輕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斬。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習小巖不用大幅正面揮刀,而改用繞纏反斬,出招路線短得多,正好及時迎擊那加快斬來的大刀!
川島玲蘭未被這怪招動搖,“燕飛”的變招去勢不變。
他這樣出招,力量絕對不及我向下劈!將他連人帶刀都斬飛!
刃鋒交擊的剎那,川島玲蘭握柄的右手卻感覺,碰上了超過她想象的抗力。
爲什麼
原來在交鋒前一刻,習小巖左手也沒有閒着,以掌抵着長刀背,幫助加勁往上推斬!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屬互擊鳴音。
大刀被反彈向上猛跳。這次川島玲蘭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飛”已經毫無保留,刀一給猛力擋住,再難控制刀身,長長的刀柄脫離五指飛去!
對決中失刀。川島玲蘭一生裏的第一次。
也許亦是最後一次。
身後五步的少慈巷盡頭,明明就是最開寬的活路。
但對桂丹雷來說,卻是最後的關口。
面對尹英川飛身而下、貫注了十成勁力的“水中斬月”,他別無選擇。
桂丹雷馬步更沉下。全無退意。
對手願意正面對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異常。
桂丹雷傷痕斑駁的右掌,往那破風斬落的刀鋒迎了上去。
即將決勝的時刻,桂丹雷與尹英川,兩張平素威猛的臉容,此際卻一樣地平靜。
桂丹雷把這隻右手伸出去,自己也無法肯定結果最擅長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時候。
可是身爲武者,一生總有幾次要踏過這條界線。
“空手入白刃”這種功夫,最困難的從來就不是技巧、準繩或是速度,而是膽氣。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則彷彿已經看見勝利的飛濺鮮血。
刀鋒與肉掌交接的剎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來似乎是要單純舉向上抵擋八卦刀,但就在最後關頭突然偏斜。
手掌從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勢絲毫未變。
掌心貼在極高速下降的金屬上。
這種驚人的準繩,相當於騎在高速奔馳的馬背上,抓住飄飛而下的花瓣。
刃鋒已及桂丹雷頭頂五寸。
“巫丹拳·雲手”。
“引進落空”之技,在這生死間發之際,發動。
桂丹雷碩厚而滿布傷痕厚繭的手掌,表面看來粗魯笨拙,內蘊的“化勁”功力,卻細柔如撫摸愛人的臉龐,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橋梓口之戰,巫丹弟子尚四郎以“巫丹刀”化去圓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這式“雲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樣的招術;但桂丹雷的“巫丹”功力,遠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觸感更敏銳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而語。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門弟子只看見:他們眼中無匹無敵的“水中斬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剎那,就像遇上一股無形的流動力量,劈刀的路線開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這極短的時刻,他想起之前邢獵指點圓性運用短勁,破解尚四郎的“巫丹”。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勁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學人生,都押在這一刀“水中斬月”之上,再無變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巫丹”的化勁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雲手”帶引下,斜落他身體左側。
刀鋒破空的銳音,掠過桂丹雷左耳旁。
鮮血激濺。
“水中斬月”的銳勁,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順着招勢,偏身,前進。
他如野獸嘶嚎。
寬刃從肩頭外側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側,削出一條燦爛的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