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13章 南下贛地(19)
    邢獵這時看見,薛九牛在巷子對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斷焦急地向他招手。邢獵踏着無聲的腳步過去。

    薛九牛示意他從窗口往內看。那窗橫豎釘着牢固的木條,就好像監牢一樣。邢獵從窗格子瞧進去,月光照映下,只見屋內或坐或臥,大概有二十幾條身影。

    再仔細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女子,一個個衣衫不整,頭髮蓬亂,足腕都被人用鐵鏈鎖住。屋內實在太暗,看不見她們的神情,但偶爾的動作都很遲緩,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間斷在呻吟,或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狀似癡呆。

    邢獵知道這些必定是術王弟子抓來的民女,看來長期被喂服黑蓮教的藥物,好供他們淫樂。

    “爲什麼她們都給鎖在這屋裏?”薛九牛問。

    邢獵想了想,明白是怎樣一回事。

    “術王弟子的主力已經不在了。”他說:“要不是調動到別處去,就是上了『清蓮寺』,所以把女人鎖到這裏來。”他指一指有燈光的那幾家房屋:“他們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幾人吧。”

    “我剛纔摸過了這屋子的鎖,很容易敲開。”薛九牛說:“我們可以救她們出去。”

    “不行。”邢獵斷然搖頭:“今夜之行,就連一絲一點跡象都不可給對方察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正面交鋒。”

    目前黑蓮術王仍未知道邢獵等人底細及有否後援,看來仍未會輕率大舉進攻廬陵縣城;但要是他得知邢獵竟來深入刺探,感到危險大增,可能就會馬上開戰。

    “可是她們”薛九牛焦急的說。

    “你說過,絕對不會礙着我的。”邢獵冷冷打斷他。

    薛九牛爲之語塞,低下頭來,手掌卻緊抓着腰帶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這樣。”邢獵的眼睛在黑夜裏閃着,裏面壓抑了許多過去的痛苦:“爲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會再回來的。”

    邢獵邁開腳步,正要繞過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卻又說:“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邢獵回頭,瞧着身子激動得微顫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說:“爲了打勝,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嗎?”

    “我說過了,這一戰關係整個縣城百姓的性命。”邢獵說:“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爲裏面的人少嗎?”薛九牛問:“假如裏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兩百人呢?多少人我們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該出手去救?”

    薛九牛這說話,令邢獵停下腳步來了。

    “有一次,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來……”薛九牛又繼續說:“他們殺掉了我鄰家的小虎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妖人走了之後,村裏的其他人沒有爲小虎流過一滴眼淚,只是說:『幸好沒有多殺人啦。』”

    邢獵默默聽着薛九牛的話。

    “他們就好像在說: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裏溼潤了。

    邢獵聽着這個歷練遠比自己少的鄉村小子,卻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強壓着聲音,拭去眼裏的淚水,擡頭卻見邢獵已然靜靜地拔出雁翎刀來。那斑駁而啞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報信。”邢獵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燈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熱血急涌。目送邢獵的雄壯背影隱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後,他才四處找能夠敲開那門鎖的石頭。

    這時在邢獵所去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記悶響,打破寧靜的黑夜。接着是杯盤摔破的聲音。幾個人急跑的腳步聲。憤怒的叱喝。

    然後是死亡的慘叫。

    薛九牛舉起石頭,正要砸向那門鎖時,卻看見前面暗巷有個黑影急促地走動。

    他追過去看。月光灑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見是個黑蓮術王弟子,一邊跑一邊還在束着褲子的腰帶。原來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邊解手,被那頭的廝殺聲驚動了,卻沒有跑過去助戰,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這就更肯定,對方的大軍都在山中寺院裏!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過去追,順着跑勢把石頭猛向那術王弟子扔出!

    那術王弟子聽見風聲惶然低頭躲避,石頭打不中他,落到一邊屋子牆壁上。

    薛九牛顫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間的布包解開,亮出宰牛尖刀來,足下不停衝向對方。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

    那術王弟子躲開石頭,方纔看見追過來的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手上得一柄兩尺不夠刀子;再聽屋子那邊廝殺未止,他殺性頓起。

    薛九牛強忍着強烈的恐懼。心裏一直想着死去的摯友小虎。

    他衝到術王弟子跟前,已經到了刀子能夠砍及的距離,卻因爲太過緊張而出不了手。

    術王弟子像瘋子般嚎叫,一記右拳就擊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隻覺腦袋像炸開了一蓬強光,痛得滾倒,雙手雙膝撐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舉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陣劇痛,對方已經一腳將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沒來得及呼叫,術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臉上。

    幸好薛九牛還有自保的本能,及時把左臂護在臉前。但這術王弟子原是練過武術的山賊,腿力不小,狠狠將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來,手臂也因這踢擊而軟了。

    眼看薛九牛已無抵抗能力,那術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腳着地再次發力,這次從上往他頭顱狠狠踏下去。隨時能致命的一腿。

    一種奇異的風聲。

    那術王弟子看不見是什麼飛過來,只感到左頸肩側有一股火灼的劇痛。血水迅速染溼那身五色彩衣。

    鴛鴦鉞鏢刀釘在他身後屋子的土牆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術王弟子的身軀瞬間失卻力氣,捂着左肩呆站在當場。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腳鬆開了,多處傷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觸感。

    他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衝入那術王弟子的懷中。眼淚和鼻血同時流着。牙齒緊咬。

    術王弟子崩倒了。胸口處突出一個刀柄。

    薛九牛凝視平生第一個死在自己手裏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發軟。

    良久他纔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是邢獵。身上已經染了九個術王弟子的鮮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過去,把那尖刀從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漬後,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經殺過的人。還有他將要殺的人。”邢獵直視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讓他鎮定下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見後面透來了亮光,而且多了兩個人。她們是被術王弟子奴役的村婦,其中一個拿着燈籠。她們看着地上的屍體,流下激動但無聲的淚。

    “醒醒啊。”邢獵拍拍薛九牛的頭:“不是發呆的時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將她們全都帶回去。”

    想到這麼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從初次殺人的衝擊中醒過來。

    “這責任是你自己要求的。”邢獵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話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點頭。被眼前這個厲害的刀客承認爲“男人”,他心頭不無一股豪快之氣。

    邢獵從地上拾起一物。一件還沒有染血的黑蓮教五色袍,是他先前從屋裏其中一人身上剝下來的。他將袍子穿上,掩蓋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牆處取回鴛鴦鉞,隨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裏消失。

    王守仁由兩個門生提燈籠領路,走過廬陵縣城的黑夜街道。

    爲了防範夜襲,城裏多處都要徹夜點燈。王守仁一眼看過去燈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懷念在此當政之時。他雖然只在此當過十個月縣令,但畢竟是他悟道復出之後首個能一伸抱負的地方,講學傳道也是從在廬陵縣開始,對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檢視過各處城門和城牆,只見有多處失修崩塌,對防守極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時曾動員百姓修葺城牆以防盜匪,但沒修完就給調走。預留作修葺用的錢糧都被他的繼任人虧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頓。

    王守仁雖是文官,但自年少時已好讀兵書,對行軍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歲時更曾一度立志爲將。他深知即使城牆無缺,要守城佈防仍是非常困難。可供招集的壯丁實在不多,城裏百姓雖有幾千人,可是據他觀察,衆人對那黑蓮術王的恐懼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對方來犯,恐怕不戰自潰。

    隨行的還有幾個縣民。他們看見王大人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甚擔心。

    需要更多強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這裏,忽然念及一個名字。

    他問身旁的老縣民:“日間看不見孟七河的蹤影……是否他聽了我說話,去應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調職大半年後,又帶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縣民難爲情地說:“如今在北面麻陂嶺那一頭做買賣,聽說集結的人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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