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霍瑤花卻是精神與戰意大振。
因爲這叫聲告訴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經開始在廬陵縣城裏揚起恐怖的血風了。
這振奮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川島玲蘭瞬間停頓的空隙。
鋸刀的銳尖,有如一根大獸爪,自側面弧形刺過去。
血花激濺。
不過是大約八次呼吸之後,閆勝已經在喘氣。
因爲那異常的壓力。
“靜物右劍”早已被擊飛脫手。閆勝身上多了兩道創口。
但敵人的攻擊還是一刻未停。
墮地燃燒的燈籠已熄滅。敵人化爲一條不住左右飛縱的黑影,掌中長劍反射月光,在黑暗街裏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藍。
閆勝只能憑直覺,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劍“虎闢”頑抗。
藍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兩側飛騰。閆勝以青冥派“上密劍”的短劍格鬥法,急激舞着劍花抵禦,同時好幾次欲伸右手往背後拔取“龍劍”,卻都被對方刃光逼得無暇。
閆勝靠着那劍光的軌跡,隱約辨出對方身形位置。每一劍他都擋得極喫力敵人劍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這等身法速度與輕巧程度,閆勝曾經見過:
巫丹“首蛇道”的範宗。即連移動的方式都有相似之處。
是巫丹派的輕功無疑。
可是由一個這般身高腿長的人使出來,覆蓋的距離大大增長,威脅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兩尺餘“虎闢”的閆勝更形兇險。他已退了整整半條街之距,敵人始終就壓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劍,左耳垂炸開一叢血花來。這一劍他閃躲再慢半點,整隻耳朵都要給削去。
雖然無法看見對方樣子,但閆勝想象得到,那張披血的瘦臉,正在展露着殘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另一頭羔羊。
流血與痛楚,反而教閆勝冷靜下來,心中默想這大半年來的所學與體悟。
先前第一記交手,閆勝的“靜物劍”即被對方自屋頂躍下一擊打飛,正是因爲太過心急緊張,刺出右手“靜物劍”的同時,左手就去拔腰後的“虎闢”,但又沒有做到平日練習時“一心二用”的要訣,以至右手的攻擊被左手動作削弱,一交鋒就失劍。
要鎮定。把心打開來。就像練先生所教。
“虎闢”與敵人藍色刃光猛擊同時,閆勝右手五指終於也摸到背上的長劍柄,“龍劍”金色長刃離鞘射出,緊接削向敵人的黑影!
黑影終於首次後退,靜止。
閆勝以龍虎劍順勢舞出護身的連環劍花,確定對方已經退開,這才把雙劍交叉身前,化成防禦架式。
他的眼睛這時完全習慣黑暗,看得清敵人身姿和兵器。
對方只是很隨便地站着,劍尖在身側斜指向地,那長劍的造型很熟悉,與先前遇過幾個巫丹派劍士的佩劍形制相若。
黑蓮術王圓滾滾的大眼睛裏略帶意外之色,不住審視閆勝手中長短雙劍。
“你以前就跟巫丹劍法打過。”黑蓮術王伸出長舌,舐舐嘴脣邊的血,以滿帶興趣的語氣說:“否則剛纔五劍之內你已經死了。”
月光之下,黑蓮術王臉上的血顯得像黑色。他張開兩條長臂,泛藍的劍鋒指天,那極高大的黑衣身影,彷彿將閆勝眼前的天空都覆蓋了。
那形貌與邪氣,尤如從冥界地府爬出來的魔神。
閆勝知道,面前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巫丹高手,武功屬於上次在長安遇過的和巫丹級數,再加上這異形的長大身體,戰力更強。
閆勝身上三處流血傷口傳來火辣的感覺,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對方剛纔的快劍,仍然只是試探。
驟遇如此強敵,其相貌外形和殺人狂態又這樣可怖,一股恐懼感漸漸泛上閆勝心頭。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剛纔已經見識過敵人的輕功,逃走只會被那長劍洞穿背項。
生起了這激烈對劍聲,閆勝知道同伴一定會來。
問題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黑蓮術王笑了。對於旁人的恐怖情緒,他有一種像狗一般的直覺。他甚至嗅到閆勝身體氣味的變化。
因此他還沒有出手予人強烈的恐懼,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勝於殺人。
在黑暗裏呈現淡金色的“龍劍”刃尖,開始微微顫震。
閆勝看見了,才察覺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龍虎劍在發抖。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是對青冥派和師尊的侮辱。
三年前。
青冥山,“玄門舍”,青冥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閆勝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裏去,向青冥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裏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幹(青冥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歷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冥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閆勝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淨,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着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着“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裏,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着“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閆勝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繡了青冥派的字號,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閆勝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赫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赫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裏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閆勝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只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着的那木盒裏收藏了什麼:正是赫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羣鬼”的事蹟,他們在青冥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羣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爲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幹淫無所不爲。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着。
當年的赫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赫聖向師父說,青冥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爲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裏。
燕閆勝無法從師父那蒼濁的眼睛裏判斷,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裏,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纔的驚險,他看着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閆勝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冥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隻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只見赫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着燕閆勝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着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閆勝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閆勝喫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裏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赫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赫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裏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閆勝卻是熱血上涌。
自入門以來,燕閆勝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爲了什麼跟『川西羣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閆勝心裏憋了許久。青冥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幹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爲什麼會有這場戰鬥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