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30章 南下贛地(36)
    邢烈卻在這時自行從洞裏爬出來了。

    另一次閃電。

    邢照遠遠看見這全身溼淋淋的小子,馬上全速跑躍過去。

    邢烈沒有走避。

    邢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話不說,就把藤杖橫揮向他左肩。

    邢烈雙手分握木刀兩頭,舉到身側擋那藤杖。他體重連父親的一半也沒有,強烈的衝擊之下,身體往另一邊跪倒,幾乎就滾跌下岩石去。

    但他確實把這一擊擋下來了。

    邢照更憤怒,另一隻手伸出,一把捏着義子的喉頸,把他整個人揪起到半空。

    邢烈被扼得窒息,腦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開來。可是他沒有掙扎。手上的木刀也沒有放開。他瞪着已經充血的眼睛,無懼地直視父親。

    那眼神裏,甚至沒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雖然痛苦得快要昏迷,邢烈心裏卻有一股異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觸怒父親時,父親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這是邢烈自懂性以後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親眼中,彷彿還不如家裏養的看門狗。不管跌傷也好,生病也好,餓着肚子也好……父親從來不屑一顧。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他幹了什麼讓父親生氣的事情時。

    經過好幾年,邢烈又漸漸知道,有什麼事情最能夠惹得父親不快:當他在外頭太過頑皮闖了禍時;當他從高樹上跳下、躍到海里抓魚、爬上祠堂屋頂,或者作其他大膽玩意時;當他把鄰村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時……

    也就是,當他每次展現出強悍本色的時候。

    雖然每次最後都會給打得很慘,但隔一段時候他又會故意去幹這些事情。因爲唯有被打罵之際,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親接近。

    邢烈決心:要吸引父親,自己就要不斷變得更強。

    比哥哥更強……不,有一天,比爹更強!

    快失去意識的邢烈這麼想着,眼睛依然凝視邢照。

    邢照驀然從義子的眼神裏,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扼着義子喉嚨的手掌不自覺放鬆開來。

    邢烈的身體發軟,無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邢照俯視沒有動靜的義子好一會兒。狂雨繼續滴打他頭頂。然後他彎下身子,將邢烈抱起來,回頭循來路離海岸而去。

    這時邢照並不知道:短暫昏迷的邢烈其實早就給雨打醒。

    邢烈閉着眼,縮在父親的懷裏。

    在雨中,他感到那寬厚的胸膛,格外溫暖。

    邢獵從短暫的回憶夢境裏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皮。樹洞外透進的燦爛晨光很刺眼。

    邢獵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還有追捕者的聲音。

    天還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樹,就已經親自帶着術王衆下來青原山腳,拿火把搜索墮下山崖的邢獵。邢獵這兩個時辰以來,不斷在逃亡和轉移匿藏地。

    梅心樹看來指揮能力甚強,術王衆的搜捕網非常緊密,邢獵一度幾乎被包圍網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塗泥和黏上樹葉作保護掩飾,斷不可能從術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潛過去。

    確定了沒再聽到人聲之後,邢獵才稍稍放鬆一點,接着就開始檢查身體的狀況。他嘗試用力深深吸氣,仍然感到那口氣無法完全提上來,腦袋一陣昏眩,視線略變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爲跌下時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傷,現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蓋撞擊一下。然而他氣息窒礙,並非因爲有這傷。

    邢獵摸一摸右邊頸側,那兒有一道劃破的傷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雖然果斷地放開鐵鏈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時還是被術王衆從壁頂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傷了。

    邢獵深知術王衆毒藥厲害,一着陸後就馬上用力擠出傷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帶裏的兩顆急救藥,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實在兇猛,雖然只淺淺劃過,毒性還是入了血;再加上邢獵一直不斷逃走,催動血氣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擾到經絡,邢獵此際還沒有昏死,已是仗賴超乎常人的強健體魄。

    剛纔做夢,也是因爲中毒吧?……

    中毒還不是他唯一的危機。邢獵躺在樹洞裏,嘗試輪番收緊全身各處肌肉,看看其他傷勢如何。當運用到左肩和右膝兩處時他感到劇痛,關節就像被又長又粗的尖針深深插入似的,一陣發軟痠麻,幾乎完全無法運力。

    邢獵皺眉了。這兩處挫傷是從山壁高處墮下,落到山腳時所承受的。下墮途中他雖然好幾次藉助樹枝減速,但着地時的衝擊力還是甚猛邢獵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練武道,傷患本來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侶”,邢獵半點兒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綻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內傷影響臟腑功能,氣虛血弱,以致無法運勁;第二則是重要關節受損,發力無從或者失去移動衝躍的能力。多少傑出的武者,就只因爲一個膝蓋或者髖胯關節損傷,從此終結武道生涯。

    邢獵再試試運勁,痛楚仍然甚尖銳。他想,自身的痛覺已經因爲中毒遲鈍了不少,也就是說這肩頭和膝蓋的實際損傷,比現在感受的還要嚴重……

    邢獵就是如此,在傷了一足一手、意識受毒藥干擾、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獵小刀的狀況下,於崎嶇的山林裏隱伏潛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圍搜捕。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怎麼能走到這兒來。

    這絕不是僥倖,而是長年在海外蠻荒之地歷險,刻印到骨頭裏的求生本能。

    雖然已暫時擺脫追蹤者,邢獵知道自己絕不可以停下來。

    那傢伙……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

    邢獵想起昨夜在“清蓮寺”遇到的那頭全身黑衣、使鏈子飛刃的“老虎”。他那時候還曾經猜想,這傢伙是否正是黑蓮術王本尊?可是跟廬陵縣民形容的外觀不吻合。他應該是術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這樣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黑蓮術王,深不可測!

    邢獵無法否認,昨天因爲率先對上鄂兒罕和韓思道兩人,自己對術王一干妖邪的實力確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價。

    他在心裏一再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要低估任何與“巫丹”二字有關的人和事!

    邢獵再次深吸一口氣,忍着痛楚換成半跪姿勢,半個頭探出那大樹根處的洞穴外。

    陽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會神纔可集中焦點視物。體內的餘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乾裂的嘴脣泛白,背項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這山腳,一到空曠之地,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和追上。何況他拖着一條受傷的右腿,不知還能走多遠。

    邢獵想,要是有馬騎就好辦。不管逃走還是戰鬥,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樹林那邊留着一匹馬給他。然而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下山搜索的術王衆發現,邢獵再去取馬隨時自投羅網。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邢獵一則憂慮梅心樹又找到來;二是自己久久未歸廬陵縣城,川島玲蘭他們一衆同伴必然擔心,很可能輕率過來青原山尋他……

    他決定還是得賭一賭。他看看天上太陽,辨別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間行走,往昨夜留下馬兒那密林小坡走去。

    邢獵每走一步,手腿關節和腰肋間都傳來激痛,這反倒讓他清醒,好抗衡那令頭腦昏沉的毒藥。他沿途摘下數片樹葉咬在嘴裏,讓苦澀的葉汁流入喉間,既稍解乾渴,又能清醒頭腦。

    邢獵走着時看看四周。這青原山下一片蒼翠,陽光在高樹的枝葉間投下來,景色甚是靜恬幽深。要非處在這樣的狀況,獨自一人來散步,倒真是心曠神怡。邢獵不禁苦笑。

    許久沒試過這麼狼狽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邢獵只感頭昏氣喘,渾身都是大汗。術王衆袖箭上淬的畢竟是致命劇毒,邢獵被輕輕劃過而只沾上一點,已是非常幸運。

    林外有一條幽靜的小道。邢獵當然沒笨得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樹叢裏觀察。

    一路以來邢獵無時無刻不細心傾聽四方動靜,暫時都未發現異狀;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隱隱約約聽到北面路口的遠處,響着一陣聲音。

    是馬蹄聲。

    邢獵伏在枝葉底下,一動不動,右手緊緊反握小刀的木柄。身體間歇發出一陣陣的寒顫,他用意志強壓着。

    他專心聽着。那蹄音不甚急響,只是緩緩踱步,而且聽出來只有一騎。

    是落了單的敵人嗎?……

    不管如何,這是一個絕佳的逃生機會。被追捕了一整個清早,邢獵已經憋夠了這口黴氣;一舉奪馬脫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戰鬥的目標,邢獵頓時恢復了不少生氣,呼吸更深沉穩定。

    他等待着騎者到來,身體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樹叢間,無事的左腿已經在蓄着彈跳的力量;右邊的反手刀略舉起在胸腹高度,隨時準備刺出。

    邢獵此刻的姿勢,有如一條具有保護色的毒蛇,凝靜地盤踞在樹底,準備任何一剎那伸展噬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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