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31章 南下贛地(37)
    路口處漸漸出現那人馬的細小身影,穿越林間一束束的陽光,往這兒接近來。

    邢獵的眼睛還是有點聚焦不清,那騎士走來時,他依稀感到有點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風吹拂着髮絲,看得出是個女人;手裏斜斜提着一柄長刃……

    是……川島玲蘭?!

    邢獵心頭一陣狂喜激動。但他還是強忍着沒馬上躍出路去,而是靜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當看得更真切時,邢獵的心冷卻下來了,慶幸剛纔沒有過度興奮。

    那個一身黑衣的女騎士雖也身材豐盈,但騎馬的動作姿態沒有川島玲蘭那種閒適氣度;反射着陽光的臉龐很白皙,不是鹿兒島女兒的麥色;拿着的長刀也不一樣。

    霍瑤花彎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與其說是她騎馬,不如說是馬在馱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猶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還沒有從昨晚的“昭靈丹”藥力,還有川島玲蘭那記刀柄猛的撞中清醒過來。

    霍瑤花昨夜發狂似地逃出廬陵縣城,二話不說上了馬鞍離去,卻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馬兒,不久之後更在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馬兒認得路,才把她帶回來青原山。她剛醒來未久,只覺頭痛欲裂,渾不知道自己所在,就連昨夜的記憶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馬兒馱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傷都已乾結止血,並沒有性命危險,但被藥力影響,感覺身體四肢好像隨時都要斷開掉下來似的。

    突然一物從旁邊樹叢衝出,打破了林間的寧靜。

    披頭散髮、一身黏滿泥巴樹葉的邢獵,如野獸般彈躍而起,朝鞍上的霍瑤花撲擊!

    他手腿受傷,這一撲已經是毫無保留,將所有氣力聚在一條左腿躍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勢往前插去!

    霍瑤花畢竟也是無數次出入生死修羅場的女刀客,剎那間被激起了戰鬥反應,舉起鋸刀當作盾牌般把邢獵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頭髮!

    邢獵身材健碩,飛撲力度亦猛,雖被霍瑤花格住刀尖,撲勢卻未止,與霍瑤花抱纏在一起,二人從馬鞍另一邊滾跌落地!

    邢獵這潛伏一撲實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馬兒這時纔來得及驚嘶,跳開數步。霍瑤花手中鋸刀因爲與邢獵撞擊而脫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兩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纏鬥,翻來滾去,他們分別受着毒和藥物的影響,頭腦都非完全清醒,全憑身體感覺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圖以蠻力壓制對方。

    邢獵並不知道霍瑤花是誰,一時也沒能聯想起昨天縣民形容過術王座下的那女魔頭,只知這女子騎馬帶刀在青原山腳出現,九成都是敵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鬥不必站立,邢獵右膝的傷患較不礙事,可是左肩難以運力,靠一隻右手持刀與對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彎勉強緊抱住霍瑤花腰背;霍瑤花雖有兩手可用,然而邢獵握有利刃,在這貼身肉搏裏非常危險,她死命用雙手擒抵着邢獵的右臂,二人一時變得勢均力敵。

    他們本來就已負傷不輕,糾纏格鬥好一陣子後,雙方都感到氣喘疲倦,動作停滯扭成一團,誰也贏不了誰,意識因爲倦怠變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裏的第三者在場,會錯覺這對健美的男女正在親熱擁抱……

    被邢獵沾滿汗水的刺青壯軀壓過來緊抱着,霍瑤花腦海裏生起熟悉的感覺。

    師兄……

    已經許久以前的回憶,在瞬間如潮襲來。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瑤花非常早熟,從少女時代就仰慕門派裏那些比自己強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強烈感覺的,當數三師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時武藝冠絕同儕,人長得高大碩壯,左肩頭還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瑤花無可救藥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這小師妹的愛慕之情,兩人瞞着師長同門,祕密結成情侶,不久後霍瑤花更失身於他。

    霍瑤花永遠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無燈的草料場裏,翁師兄散發着雄性體味、汗水淋漓的火熱身軀,用力地擁抱着她;她的手指頭滑過他那堅實如岩石的肩頭與胸膛……

    可是他們一起纔不夠一年,翁承天就奉師尊之命,爲了鞏固楚狼刀派的地位與財源,迎娶當地一名豪商的女兒。他連跟她說一句再見也沒有,生怕她纏着自己。霍瑤花看清了:那壯碩的軀殼裏,藏着的是一顆如此窩囊膽怯的心。

    霍瑤花自此就對自己的身體自暴自棄。她心裏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強!

    她開始用美色去引誘其他師兄,套取自己還沒有學過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後連師父蘇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牀笫間將本門奧妙傾囊相授。

    那時候她心裏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爲了自己的慾望而活。

    數年後一次門內比試,霍瑤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來。俯視着他受傷、痛苦、羞慚的臉,她心裏並沒有涌起預期中的復仇快感,反而爲過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經愛上一個這麼弱的男人。

    她對身邊所有男性都感到厭惡。此後十年,霍瑤花從來沒有遇上比她強的漢子除了黑蓮術王一人。術王是個太可怕的人物,霍瑤花對他與其說是敬仰,不如說是被他那強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瑤花雖被術王收爲了寵妾,但她對他沒有生過半點愛慕之情。

    她偶爾還是無法壓抑,十五歲時初次擁抱男性身體那火熱的回憶……

    此刻意識不清的霍瑤花,纏着跟師兄同樣肩膀刺花的邢獵,懷念之情如決堤般傾瀉,翁承天的身影與邢獵隱隱交疊。

    霍瑤花放軟了手臂,輕輕抱着邢獵。

    同時一股冷意向邢獵脊骨襲至。是那毒藥,他打了一個寒顫,頓感霍瑤花的擁抱無比溫暖。

    就像那天在雨裏,父親抱着他時一樣。

    短暫的瞬間,二人安然互相擁抱着。

    風吹樹葉,一束陽光透射來,映在邢獵手中刀刃上。

    強光反射進霍瑤花的眼睛。

    她驀然自那極短暫的夢裏驚醒。

    霍瑤花輕叱,雙手牢握邢獵右腕,兩隻拇指緊按他手背,將那腕關節扭轉!

    邢獵擁有再強的臂力,也無法抵抗霍瑤花這雙手施展的關節擒拿,迫不得已五指鬆開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將右臂收回來。

    小刀一脫手,霍瑤花不再理會邢獵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將跌下的小刀接住!

    邢獵趁着她接刀這剎那空隙,一個右肘橫打霍瑤花臉側!

    這肘距離太近,霍瑤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聳起左肩頭硬接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體搖晃向後跌倒,但野獸似的殺傷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邢獵面門揮割出去!

    邢獵卻已不在原地。他這一肘並非真的要傷敵,也估計霍瑤花必然擋得着;他只是要借這肘擊的反撞力往後急退。

    打倒敵人,畢竟並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鋒在邢獵面前數寸處空氣劃過。

    他身體在地上順勢一個後滾,蹲在地上轉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態有如青蛙一般,用盡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馬跳過去!

    馬兒還沒來得及喫驚掙扎,邢獵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單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馬鞍上!

    霍瑤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讓邢獵借力,力勁像擠按多於滲透,她並沒有受傷。一刀不中,對方轉眼卻已搶了她坐騎,霍瑤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搶上前去,要把邢獵拉下馬鞍!

    可邢獵一上了馬就好像活了過來,立時把馬首撥轉過去,驅使後蹄朝霍瑤花飛踢,將她逼了開去!

    霍瑤花這刻清醒不少,仔細看這個一頭辮子、滿身血汗污垢的野漢子。

    這個人是……

    霍瑤花舉起奪過來的刀子,朝邢獵揚一揚,示意:

    有種就拿回去啊。

    邢獵卻看着她微笑。他已經一整個早上沒笑過了。

    “我得趕路。這刀暫時寄在你那兒,日後再還我。”

    他說着便騎着馬兒沿路疾奔而去。

    霍瑤花疲倦地跪了下來,恨恨地盯着邢獵遠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後,她又懷想起剛纔與這男人緊擁的溫熱觸感。她眉頭漸漸鬆了開來。

    她垂頭瞧瞧手裏這柄來自遠方異國的小刀,指頭輕撫那奇特彎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確確實實地拿着這個證據,實在無法肯定剛纔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她一時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種心情。這種迷惘,已經許多年沒有嘗過了。

    隔了不知多久,許多腳步聲漸漸自她身後的山林深處響起,馬上又把她拉回刀劍無情的現世。

    霍瑤花取下繞在頸項處的黑色蒙面巾,將那狩獵小刀包裹起來,輕輕藏進腰腹的衣服底下。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閆勝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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