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力量完全集結,就要展開屠殺之旅。
他卻並不知道:他等待的這三個人裏,有兩個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邢獵把臉完全泡在水裏,好一陣子才擡起來,揚起一頭溼透的辮髮,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邢獵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邢獵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邢獵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四天,喉嚨裏像被刀割一樣。因此邢獵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邢獵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邢獵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纔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邢獵的記憶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爲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川島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邢獵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邢獵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衆近百匹劫得的馬兒裏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邢獵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黑蓮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敵。
邢獵心裏不禁喟嘆。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爲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川島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着這匹快馬,邢獵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纔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着,他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邢獵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邢獵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痠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繮,馬兒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錘子擊打了一記。
邢獵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着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邢獵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報。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着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着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裏。
追兵!
邢獵提起腰和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餓虎。他只用左手控繮,右手提着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着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彩衣的術王衆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準備馬戰砍殺。
邢獵騎着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衆。結果參與追捕的數十人裏,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着來。
但是對着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飢疲交迫的邢獵,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爲殺氣奔騰的獵場。
邢獵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距離漸漸拉近。
邢獵專心策騎,盡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着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爲減慢,仍緊緊盯着邢獵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的馬戰招術。
邢獵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爲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邢獵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邢獵雖然避過了這襲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邢獵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邢獵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着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着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着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爲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邢獵,方纔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邢獵用絕大的意志,順着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喫力地撐着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髮間,他雙眼緊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爲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邢獵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邢獵心裏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裏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巫丹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邢獵瞧着梅心樹,眼裏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裏,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賞。
“你……”邢獵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黴。”
梅心樹說着,從馬鞍側的革囊裏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衆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邢獵爲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黴呢。”
邢獵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着的邢獵衝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