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48章 南下贛地(54)
    “師兄”伸出他紋有奇異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撥一撥像叢雲般的波浪亂髮,神情似乎對這嗤之以鼻。

    “師父是個老糊塗。這個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樹聽見“師兄”竟如此毫不避諱地罵師父公孫清,不禁吃了一驚。

    “梅師弟,我們是要追求成爲最強的人吧?”“師兄”繼續說:“那麼你認爲,有天你要殺人,是自己動手去殺;或是隻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他頭顱送來給你,哪一個比較強?哪一種纔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樹聳一聳眉毛。他從前混過街頭,當然聽得明白這話。他自己就曾經多次爲了錢幫人出頭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些官差和土豪,論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爹,但他爹卻無法反抗地給這些人屈打而死……

    權力。

    “可是……”梅心樹又問:“這豈非違背了我們巫丹的戒律嗎?”

    “巫丹三戒”之第三條,“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自求道於天地間”,禁止巫丹弟子以武藝換取世俗的權位富貴。

    “狗屁。”“師兄”站起來斷然說:“到我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這條戒律。”

    “師兄”這話簡直大逆不道,但他說時那氣度,令梅心樹無法不折服。

    “不是說好要做到『天下無敵』的嗎?假如天下間有一個你殺不了;有一件東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個地方你無法去,這算什麼真正的『天下無敵』?”

    梅心樹看見站在山岩上“師兄”的身影,正散發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氣。

    “師兄,你不是要……當皇帝吧?……”

    “皇帝算什麼?”“師兄”朝天舉起拳頭:“我要當神。”

    在他旁邊的巫紀洪,興奮地拍一拍光頭。這時的他已經跟“師兄”一樣,穿着弟子的制服。

    “盡我百欲。”他揚一揚手裏那捲同樣從禁庫偷出來的黑蓮教經書:“日月同輝!”

    “師兄”卻搖搖頭:“我纔不要等死了之後,等什麼『千世功成』。要當神,我就要在這一生。”

    “師兄”簡直是個瘋子,梅心樹想。卻是一個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瘋子。

    跟着這個人,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光榮。

    那一刻,梅心樹下定了決心。

    兩年多後,師父公孫清仙逝。可是結果“師兄”只成了副掌門。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樹跟那夥同伴,都無法再見到被囚禁的“師兄”了。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夜,巫紀洪來了找梅心樹當時梅心樹嚇了一跳,因爲巫紀洪以弟子級數的輕功,能夠潛近到梅心樹背後攻擊可及的距離,方纔被梅心樹察覺。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紀洪冷冷說。他那張用炭灰塗黑了的臉,半隱在黑暗之中,一雙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裏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樹,拿着幾乎就要發射出的鐵鏈飛刃,打量着巫紀洪。只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着要遠行的包袱,身後還掛着一個長布包。

    “我只問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巫紀洪問的時候凝視着梅心樹。平日行徑帶點瘋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熱切,確實很渴望梅心樹答應。

    “有意義嗎?”梅心樹垂着帶有傷疤的眼睛。

    巫紀洪取下背後長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樹認出來,是“師兄”的佩劍。

    “到了外面,我們就去實踐他所說的事。”巫紀洪堅定的說:“去奪取世間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憑我們兩個……”

    “你認爲像他這樣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會是他的命運嗎?”巫紀洪撫摸着那柄巫丹長劍說:“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經爲他作了最好的準備,讓他追回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樹聽得動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師兄”在襄陽的相遇。也想起當天那個站在山岩上、舉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樹伸出手來,跟巫紀洪也就是後來的黑蓮術王堅實地相握。

    “你要帶些什麼走嗎?”巫紀洪問。“我可以等你收拾。”

    “帶這個便夠了。”

    梅心樹揚一揚手上的鐵鏈。

    “反正我來巫丹山的時候,也只帶着這麼一件東西。”

    此刻梅心樹就拿着這唯一從巫丹山帶出來的東西,一步一步朝着邢獵走過去,直到前方大約兩丈餘之處就停下來。

    邢獵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爭取讓已經負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時調整呼吸,儘量恢復剛纔捨身一擊所消耗的氣力。

    邢獵密切注視着接近中的梅心樹,同時用眼目的餘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間的薛九牛。他瞥見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掙扎得很慢,連坐都坐不起來。痛苦的咳嗽裏帶着像嘔吐的聲音,聽得出正在吐血。

    邢獵先前已見識過梅心樹在馬上發出的飛擊,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沒被打中要害,身體也不可能撐得太久。

    在這兒拖得越久,他活着回縣城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爲緊急,才更不可以把焦慮寫在臉上。邢獵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這原因。

    “你剛纔說這是我希望的,是什麼意思?”梅心樹隔遠冷冷地問。

    “從昨晚開始,你就想跟我單挑。”邢獵回答:“否則剛纔你不會只叫那兩個傢伙動手。”

    “我不是想跟你單挑。只是覺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樹說到這兒不禁沉默下來。事實證明他判斷錯誤了:以爲眼前只是一個只剩半條人命的敵人,結果卻是兩個部下變成死人,而對手卻還好端端地呼吸着。

    “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邢獵咧着牙齒:“我知道爲什麼。因爲你心裏的自己,始終是巫丹弟子。”

    這句話說中了梅心樹深藏的心事,他無法否認。已經很久沒有人用“巫丹弟子”來稱呼他了。他心裏有一股異樣的懷念感覺。

    梅心樹離開巫丹山後,偶爾也聽聞巫丹四出遠征的消息。沒能跟隨着他們與天下武者交鋒,他心內不無遺憾。

    “可是我不明白。”邢獵又說:“你不像是會跟着這夥人作惡的人。爲了什麼?錢嗎?女人?”

    這深深刺激了梅心樹。他幫助師兄黑蓮術王擴張勢力,雖然從來沒有親身參予燒殺搶掠、以“仿仙散”榨取錢財、收集“幽奴”人頭等勾當,但他沒有天真得以爲自己一雙手就很乾淨。他不否認自己墮落了,但心裏一直念着一個無愧的理由。

    這一切,是爲了準備讓那個人再興。只要是爲他,我被人視作惡魔都不在乎。

    可是別用那些細小的慾望來量度我乾的事。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讓人明白。”

    梅心樹說着,右手舞起鐵鏈彎刃,在身側轉着小圈,漸漸加快。

    邢獵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他拖着倭刀,緩緩伸直腿站起來。

    揮着鐵鏈的梅心樹,又再踏前來。

    鐵鏈飛刃的最壓倒優勢,自是在長距離上。邢獵曾迎受他兩次攻擊,知道他都是選在大約一丈半之距發動,應該就是這兵器最長的殺傷距離即使一擊不中,敵人直衝過來,他也有較充裕的時間距離作第二度攻擊。

    邢獵這個估計非常接近事實:梅心樹這條鐵鏈共長十七尺,預留約三尺在雙手間操作,加上彎刃本身的長度,也就有大約十五尺的攻擊範圍。

    邢獵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遠未如梅心樹般厲害,那鐵鏈槍頭主要是作擾敵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長期專注地鍛鍊這兵刃,纔有這般造詣,就算是飛虹先生“八大絕”裏的“摧心飛撾”,也不知能否跟這飛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雖然在長度上已經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敵人的長長鐵鏈還差了大段距離。

    假如邢獵有雙兵刃的話,還可以犧牲一柄去纏住鐵鏈,再衝近以另一柄取勝,可是現在的邢獵只剩一條手臂可用;閃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邊腿,無法在移動中平衡,躲避只會死得更快。

    邢獵仔細看梅心樹兩手之間那束鐵鏈,其實比小指頭還細一圈十七尺之長,當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則太沉重根本飛不遠,那長度就失去意義了。

    邢獵想,這樣的粗幼,假如以剛纔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斬斷它並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賭上一切的捨身技,並沒有接續的後着。要麼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殺敵決勝。不可用來斬鐵鏈,只可斬在敵人身上。

    要如何對抗梅心樹的長距第一擊,成了邢獵的大難題。

    而這攻擊已經快要來了。梅心樹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個無影無形的一丈半殺傷圈,這圈子的邊緣正逐步朝邢獵接近。

    梅心樹沒半點兒急躁。他知道形勢站在自己這邊。只要好好地調適步伐和距離,確切地發出他從小磨鍊的絕技,一切就會結束。

    你沒有從山崖跌死,捱到這兒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