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57章 南下贛地(63)
    她帶着滿腹狐疑:這是幹什麼?再看見圓性身後那個縣民,從一個大布袋裏掏出一件衣服。

    看見那件衣服,聰慧的佟晶恍然大悟。

    “我說呢……王大人,真是條老狐狸……”

    她說着就磨起墨來。佟晶雖然生在幫會家族,沒可能跟清白的官賈對上姻親,但父親佟伯雄對這獨生女兒還是有所寄望,自女兒懂事後就聘先生到家裏教她讀書寫字。

    “對了佟姑娘……”圓性這時瞧着她問:“你是怎麼會跟着邢獵他們的?”

    佟晶一邊磨墨,一邊就說着在成都時發生的事情。回想跟閆勝相遇,現在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小在幫會總號裏,看見擱着的刀槍劍戟,又瞧見幫裏的人練武打架,我就是喜歡。”

    圓性濃眉一揚,抓抓光頭:“我也是啊!從小在少林寺裏,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經都不肯念,不知道捱過師父多少責罰了。可他罰我抄經,我就一邊扎着馬步一邊抄,哈哈……”

    佟晶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門牙笑起來。

    “好了。”佟晶把墨磨好,以細筆醮了幾下:“來,大師,好好坐定,不要動啊。”

    圓性朝她眨眨眼:“記着,畫得嚇人一點啊。”

    佟晶提起筆尖,沾在圓性的臉頰上。

    “清蓮寺”後廂的一個寬廣禪房,陳設成貨倉般的樣子,到處堆滿雜物。牆上本來放經書的架子排滿了藥物瓶罐,角落處堆起了一座青磚砌的小爐竈,上面的鍋子正在煉煮着不明的漿液。

    房間中央有一張長長的大桌子,圍站着十個八個瘦削少女,她們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藥粉按份量裝入小紙包裏,集合二十小包後又再裹成一大包。細看那些紙張,全都是從“清蓮寺”所藏的佛經撕下的書頁。

    禪房門窗重重密封,以防雜質灰塵飛進來。這些少女全是術王從鄰近鄉村擄劫得來,再挑選其中指細手巧的十幾個困於此間,日以繼夜爲術王制藥。術王更明令部衆,絕不可侵犯她們原因當然不是憐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礙了製藥的進度。

    黑蓮術王武洪站在近房門處,伸出芭蕉葉般的大手掌,撫摸放在牆邊的兩疊小木箱。內裏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煉的“仿仙散”。

    雖是大戰當前,但貨物付運在即,黑蓮術王絕不容許停下來,更如平時每天兩次親自監看。

    這批“仿仙散”花了三個月才制好。之前術王更以九江縣民作了幾個月的試驗,不斷改良配方,他深信現在這一批,已經非常接近黑蓮教原有藥方的效用。

    這些藥,將換來我們的第一筆資本。

    武洪心裏已在計劃:如何借這種令人無法自拔的幻藥,把資本再變大數倍;接着就要開展那偉大的理想,準備迎接“師兄”再臨……

    可惜,梅師弟不能陪我看見這一天……

    一想到被殺的梅心樹,黑蓮術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進那木箱裏。

    “術王猊下!”後面門外傳來弟子的聲音。

    這製藥禪房乃是禁地,弟子急來找他,必定有要事稟報。

    黑蓮術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們長期被囚在此煉製“仿仙散”,雖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還是難免每天吸進小量,身體已受摧殘,一個個眼神呆滯,只是像被無形絲線拉動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術王看了覺得滿意,這纔開門出去。外頭除了負責把守的兩名弟子,還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稟告猊下,對方已經進了山腳的村子……”那弟子急說:“共有數百人,但至今還不見上山來。”

    敵人有我方數倍之多,這名弟子心裏其實很是不安;但他深知術王猊下最厭惡弟子表露出懼意,也就強裝出鎮定平常的聲線。

    “還沒有過來……他們不焦急嗎?”

    黑蓮術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個時辰處死一名泗塘村人質的規矩,但敵人到了青原山腳,卻沒有馬上殺奔上來,看來對方的頭領雖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亂陣腳。該忍的時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內就組織動員幾百人……可見此名頭領絕對是個人物。

    難道正是殺梅師弟那人?還是那幾個沒有出手的俠客裏其中一個?

    一想到爲梅心樹手刃仇敵的時刻將至,黑蓮術王握着腰上的巫丹劍柄,五指關節都捏得發白。

    “猊下,我們要怎樣應對?……”那負責傳令報信的弟子問。

    “以逸待勞,緊守山門。那兒將是他們屍山堆疊之處。”術王冷冷說,然後又補充:“繼續按時處決。”

    那弟子領命回頭。術王想了想卻又呼喚:“等一下。今天的人質……是不是霍護旗殺的?”

    那弟子回頭停下來,垂頭說:“她只交給我們去辦……弟子來這兒時,沿途沒有看見她。”

    術王揮揮手讓他離去,心裏卻在沉思:平日這種事情,霍瑤花總會親手殺上一、兩個,以免被衆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軟……

    黑蓮術王隱隱察覺,自從昨天起霍瑤花就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有什麼改變。

    不過黑蓮術王對霍瑤花的信任,仍是未動搖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麼,能夠比他的邪惡、威嚴與奇藥,更能控制人心。

    彎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過。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顫震,柱上的橫紋變得歪歪斜斜。

    霍瑤花將這柄來自南蠻異國的狩獵小刀收回來,垂頭怔怔地看着。刀尖隨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發抖。

    這是停服“昭靈丹”一天一夜後,藥癮發作的後果。

    霍瑤花現出黑色的眼圈來,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帶着危險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與川島玲蘭的激烈刀戰,霍瑤花身受的創傷其實比對方輕不了多少,只是有黑蓮教的藥物消減了痛楚;藥力退去之後,手腿中刀處都傳來像要裂開的感覺,經過調息治理,現在才恢復了力氣。

    霍瑤花摸摸被川島玲蘭用刀柄擊打過的額頭,輕輕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腦袋中央。她咒罵着搖搖頭,揮去那暈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斬了……”

    她知道要減除痛楚和停止顫抖很簡單,只要從口袋裏掏出那包“昭靈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強忍着。想起那夜被川島玲蘭打中後,腦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覺,霍瑤花就感到口乾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嘔的反應。以前她從來沒有這樣厭惡的感覺術王猊下所賜的靈藥,她總是當作糖果一樣享受。

    奇怪的是,沒喫“昭靈丹”一天,霍瑤花感到頭腦有一種久違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許多事情。

    她扶着“清蓮寺”外頭的那根木柱坐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遠眺前方。

    這兒正對着禪寺南側的空地,那頭生着幾堆火,火光下有許多人影,裏面傳來低低的哭泣聲,正是昨晚擄上山來的泗塘村四百多個人質。

    她看見一個術王弟子從人堆裏走出來,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邊,將那物事隨手拋到一旁,蹲下來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會兒後他站起來,以身上的黑蓮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將刀收回腰間皮鞘,輕鬆地哼着《物滅還真歌》,又再走回人質叢中:

    “盡我百欲,物滅靈歸……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又一個泗塘村民被砍頭了。

    跟隨黑蓮術王后的這些年頭,霍瑤花一直對這等屠殺之事毫無感覺。但這刻她竟生起了許多想法。

    她再次垂頭看看昨天得到的這柄小刀。那個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憶起師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過去的自己。

    用肉體去換取武功;弒師出走;誅殺楚狼刀派的同門……這些事情霍瑤花從來沒有感到半絲愧疚或後悔。

    這全都是那幹臭男人逼出來的!

    她一直告訴自己:我纔是受逼害的那個。即使後來淪爲寇盜,殺人越貨,她也深信自己只是無可奈何:我這麼一個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殺人這一項本事,不幹這個,怎麼活下來?

    可是這一刻她驀然回頭,方纔驚覺:

    我是什麼時候,從一個被害的人,變成害人的那個?

    霍瑤花背項滲出冷汗來。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並以此而自豪;可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變成了一條他人豢養用來咬人的狗。

    她抓緊刀柄。手抖得更厲害了。

    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麼看我的?……

    霍瑤花從來不介意被人憎恨這一直是推動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於與天下人爲敵。

    可是被人厭惡和鄙夷,卻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緒一片混亂,只希望脫離這一切,什麼都不去想。顫震的手指開始緩緩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麼用……哈哈,霍瑤花啊霍瑤花,你以爲到了今天,自己還能夠回頭嗎?

    喫一顆吧……忘記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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