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行那兩名鏢師,同樣早在西安就見過習小巖這位巫丹派高手,臉色此刻也跟燕青一樣白得像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次西安大戰,燕青是向巫丹掌門姚連洲下毒的主謀,這事更被當場揭破,要是習小巖看見他必無倖免燕青至今都清楚記得習小巖這頭怪物,那鐵拳與霸刀當日如何震撼各大門派。
跟隨燕青那另兩名盜賊出身的王府護衛,對燕青三人的舉動不明所以,正想發問時,燕青突然背項發勁,從牆壁猛地彈起來,壯軀撲向兩人,左右手同時施展心意門的“鷹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頸。他畢竟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這些尋常盜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難當。
“不許說。”燕青一臉陰森,以低沉的聲線一字一字向他們告誡:“今天看見的一切,回到南昌後一句也不許對人說!明白嗎?我們今天白走了一趟,見不着這個‘鬼刀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裏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着一個姬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纔他跟姬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餚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喫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姬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脣,瞧向飯桌對面,皺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姬院只顧喫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爲肚子餓。”
習小巖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爲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喫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習小巖那隻拳頭換來的。
習小巖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喫飯。從前他在巫丹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習小乒不同,習小巖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纔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着左邊那姬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習小巖吐去嘴裏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習小巖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爲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裏越來越響亮。
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裏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裏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裏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習小巖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韋祥貴。習小巖自幼在巫丹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巫丹,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習小巖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裏,習小巖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習小巖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爲韋祥貴跟巫丹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習小巖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爲什麼答應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嗎?”習小巖問:“我是說,除了爲喫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着姬女喂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着,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習小巖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姬女心裏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習小巖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爲。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裏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鬥,對我來說就像喫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裏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習小巖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裏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爲了鍛鍊,心裏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裏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羣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裏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着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着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習小巖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巫丹,不單純是爲了尋找邢獵和川島玲蘭,也是爲了心裏更深的渴望:再次嚐嚐巫丹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邢獵能勝他,就是因爲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習小巖決心要跨過邢獵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姬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習小巖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爲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幹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習小巖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松馳,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習小巖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着習小巖的眼裏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習小巖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巫丹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習小巖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着習小巖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姬女猛力推往習小巖!
習小巖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姬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着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的味。習小巖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盪。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姬女雖然有些害怕習小巖,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習小巖抱着,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習小巖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姬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姬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習小巖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巫丹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