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88章 南下贛地(94)
    “你的劍術又進一層了。”

    以東瀛語說這話的是邢獵。他盤膝坐於樹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槳,向川島鈴蘭示以讚賞的微笑。

    川島鈴蘭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長鞘,收回大刀。

    過去年與霍瑤花的決戰,川島鈴蘭驚訝世上竟有這麼一個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這段日子更是潛心苦練,提升自己的陰流劍術。

    她過去爲了證明自己不輸給島津家男丁,武藝上一直追求剛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於豪邁直接,但往往神氣外露;這大半年來她得到練飛虹、邢獵和圓性的指點,輔之以中土武學的吐納練氣功法,學會了收束自己的氣勢、在必要時蓄養不發的要訣,本來純剛的刀招漸漸控制得更精妙,動靜收放也更省勁力,用起重型的大刀來,直如有運筆寫字的感覺。

    女子練武本來就當以精巧柔變、以靜制動爲擅長;川島鈴蘭自小反其道而行,另闢蹊徑,走男子剛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靜之功,因爲與體質心思適切,練來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數月之間大有進境。

    川島鈴蘭雖已在這樹底下練刀良久,仍覺得氣息充盈順暢,耐力顯然也增進不少。她從腰帶內掏出布巾,輕抹臉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滿足。

    “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邢獵說着用船槳撐起身子,從樹根站起來。

    只見他左肘和右膝處,仍舊縛着布帶,站起時腳步有些窒礙。

    川島鈴蘭聽到這句話,原本歡快的表情消失,皺起柳眉瞧着邢獵。

    “你……一定會好的。”川島鈴蘭安慰他說。

    邢獵噘起滿滿圍着濃密髭鬍的嘴巴,苦笑不語。與梅心樹決戰時斜劃臉上那道傷疤,今天已經變淡了。

    可是更深的傷患卻仍然纏繞不去。

    經過許久的治理,邢獵從青原山崖墮下受傷的左手和右腿關節,依舊沒法復原,看來傷及了內裏的筋腱,只要一運勁力就痛得發軟。邢獵也曾不加理會,忍着痛楚帶傷鍛鍊平日的武功,結果卻令右膝的傷痛更加惡化,陰寒的冬季裏甚至要拿柺杖才能走動,只能減少修練,好好休養。

    邢獵在大樹底下伸了個懶腰,又回覆平素笑臉:“練了這麼久,你也餓了吧?我們回去喫飯。”說着就拄着船槳走出樹林去。

    川島鈴蘭不知道該說什麼,憂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會兒,無奈也背起大刀跟隨他走去。

    邢獵半途伸手摺了一根花枝,輕輕在空中比劃,正是他跟川島鈴蘭都有修習過的陰流劍術招勢,心裏正在想着該如何再指導川島鈴蘭改進技藝。

    “你的氣勁整合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該多練輕靈的步法配合。”他用樹枝輕拍自己右腿:“這個得要飛虹先生教你了……”

    他說時停下腳步,將枝上一朵開得最盛的紅花摘下,拋去了樹枝,上前輕輕把花兒插在川島鈴蘭鬢上。

    “這顏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樣。”

    邢獵笑着說,牽起川島鈴蘭的手掌又繼續走。

    川島鈴蘭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聽着他說話沒有回答。

    她無從否認,心底裏確是有些快樂。邢獵自從無法練武的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就像這樣溫柔。

    大概因爲他的心終於有了靜下來的時候吧?

    可是川島鈴蘭漸漸察覺並不止這樣。雖然邢獵還是像往日般時常掛着笑容;雖然他提及自己傷患時仍是神色輕鬆……但她感覺他確實變了。

    此刻從那互相緊握的手掌裏也感受得到。

    瞧着邢獵那微笑的側臉,川島鈴蘭不想確認,但又無法抹去這感覺:

    他變得軟弱了。

    平日越是強橫的人,當陷入無法跨出的泥沼時,往往比常人還要軟弱。

    川島鈴蘭很清楚這個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輕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緊,彷彿生怕給他溜走。

    兩人出了樹林再走一段路,到達一條寧靜的小村莊。

    還沒有進村,幾個小孩已從村口奔跑出來簇擁着他們。兩人笑着撫撫孩子的頭髮,在孩子們又拉又推之下進了村。

    其中一個比較壯的男孩,一手把邢獵的船槳搶過來擡。

    這調皮的九歲男孩叫貴喜,早已習慣幫忙家裏下田幹活,可是這根又沉又長的船槳並非尋常木頭所制,貴喜雙手抱着,走得東歪西倒,頗是喫力。

    “沒用!”旁邊一個差不多年紀、卻比貴喜高出了一個頭的女孩阿瑛喝了一聲,拿起船槳另一端託在肩上。

    貴喜氣不過去,從後抓住阿瑛的頭髮就要打她,及時給川島鈴蘭拉開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川島鈴蘭皺着眉告誡他。

    貴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駁:“可是我見老爺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川島鈴蘭爲之語塞。邢獵跟衆孩童也都鬨笑起來。

    “蘭姐姐是不同的。”邢獵咧着牙齒說,撫撫右眼肚下那道被川島鈴蘭割傷的疤痕:“因爲她是頭母老虎嘛。”

    川島鈴蘭聽不明白漢語裏的“母老虎”是什麼意思,可是聽見孩子們又再大笑起來,猜到準不是什麼好東西,狠狠地瞪了邢獵一眼。

    他們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兒門前空地已經擺開了飯桌,上面都是鄉村裏尋常的粗菜,還有一大窩糙米飯。幾個農婦正在打點,連忙招呼邢獵和川島鈴蘭坐下來。

    這些尋常粗菜之間卻特別有一隻蒸雞,那是爲邢獵做的他正在養傷期間,村民每天都備了肉食給他補充。

    “我不客氣了!”邢獵撫摸着肚子,大叫一聲,也就拿起碗筷來喫。那飯菜很新鮮,邢獵喫得津津有味,只幾口就幹掉了半碗飯。

    川島鈴蘭將大刀解下來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喫飯,貴喜就去碰那刀柄。川島鈴蘭筷子一揮,作勢要敲下去,嚇得貴喜把小手縮開。她連忙將刀子收回來放在腿上,同時嚴厲地朝着貴喜搖頭,示意兵刃不可亂玩。

    邢獵看了又笑起來。另外兩個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邊,一個在拉他的辮髮,一個不斷摸他肩頭上的紅花刺青,但邢獵毫不理會他們仍在喫飯,一邊嚼一邊向川島鈴蘭說:“你很會管教孩子嘛。”

    川島鈴蘭聽了臉頰緋紅。她想到邢獵這句話的含義。

    她又想起剛纔邢獵說:“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川島鈴蘭當然很清楚記得,自己在漢陽時跟他說過的話:

    我來中土是要徹徹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着臉在我面前認輸時,我會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這從前的豪語,川島鈴蘭只覺心頭熱起來了。

    她一直以爲自己要真正跟邢獵在一起,將是很久之後的事;可是現在又似乎不再那麼遙遠。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川島鈴蘭很清楚,邢獵的人生就是一條不斷攀升的道路,那強大欲望一直支撐着他,越過一重又一重生死難關,爬過連綿不斷的荊棘活下來;可是當身體破裂至無法修補,那困難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時,這條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斷絕,夢想就在這裏終結。

    說不定到了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成爲他人生裏最重要的東西……

    川島鈴蘭垂着頭靜靜地喫飯,不去看邢獵,心思卻極是紊亂。

    邢獵似乎完全不覺她有異,把碗中餐粒都喫乾淨了。一個孩子爭着搶去他手裏的空碗爲他添飯。旁邊的農婦看見邢獵喫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齊的牙齒來,那表情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喫飯。

    “破門六劍”寄住在這條位於新喻縣城東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個月。

    他們自從離開廬陵後,依着王守仁弟子訪查所得,去對付有參與買賣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貪官與土豪惡霸,逐一掠取他們的錢財,送給因爲“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屬,也散施予各處貧民,在這江西省北境內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們不是劫富濟貧。”練飛虹經常跟“受害”的貪官土豪這樣笑着說:“這些錢本來就不是你們的,談不上一個‘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個縣城發出海捕文書要緝拿他們六人。當然沒有官差保甲真的會笨得去執行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揚渲染之下,“破門六劍”劇盜惡名仍是不脛而走。

    他們最初在林湮村落腳時,村民確是驚恐異常,但很快就發覺這幾個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還掏出銀兩來接濟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賴,照顧打點他們起居所需,必要時也助他們掩藏行蹤。

    村裏的孩子,對邢獵這個衣飾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歡,總是膩着他不放。

    川島鈴蘭看着邢獵被孩子左右擁着,心頭生起一股暖意。

    將來我再會管教孩子也沒有用,還不是都給你寵壞……

    此刻氣氛雖然歡樂,但川島鈴蘭知道分別在即。“破門六劍”畢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緝要犯,他們早就決定絕不可在一個地方停居太久,以免連累庇護他們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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