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九諦肅然俯視邢獵,對他這一貫的笑容甚不耐煩。
邢獵不在乎地揚一揚眉,又向雷九諦問:“你那肩頭,已經全好了沒有?”
此語一出,雷九諦感覺曾被邢獵“浪花斬鐵勢”砍傷的左肩內裏,彷彿生起一陣尖銳的寒意。他額上的虎紋折起來,憤怒像快滿溢,眼看就要將刀子割下去。
閆勝等聽見邢獵如此出言刺激他,皆是一驚。
可是雷九諦還是忍住了。對這個二十一年以來唯一傷過自己的敵人而且比他年輕這許多雷九諦仍想知道更多。
“聽我弟子說,你叫邢獵,什麼什麼南海派弟子?”雷九諦再度放鬆眉頭問:“聽都沒聽過……你那刀招,誰教的?你師父是誰?”
雷九諦說時手中刀略動了一下,邢獵頸項被淺淺劃出一道紅線。
邢獵卻似全無感覺,仍舊語調輕鬆:“我有許多師父,但也可以說一個都沒有。至於砍傷你的那刀招嘛……”
他回想當日在青原山的斷崖落下令手腿受傷,繼而在梅心樹追殺之下催生出“浪花斬鐵勢”,嘴角不禁又掛起笑意。
“是海和山教我的,也是命運教我的。”
雷九諦聽了之後呆了呆。他跟邢獵相似,武道生涯的突破都是無師自通,因此能互相瞭解。雷九諦竟不禁對邢獵微微點了點頭。
他這時又瞧瞧邢獵身上包裹的銅殼。之前在樹林裏,雷九諦偷偷監視“破門六劍”時,就知道邢獵身體受了近乎殘疾的傷。竟然被這樣的對手斬傷,雷九諦更是無法服氣。此刻邢獵顯然正在接受什麼奇怪的療法,故此要長期束縛不能移動。
你這時候遇上我,真是不幸呀……
“雷……前輩……”
此時卻有一把虛弱的聲音從窗口傳來。原來是龐天順,在刑瑛的攙扶之下站起走過來。
龐天順透了幾口氣,才繼續說:“請前輩不要……再打下去了。我知道前輩是爲了……光耀迷蹤門的名聲,纔來追捕荊兄等人。可是前輩是否知道……此刻朝廷正派出禁軍,大舉圍剿巫丹派?”
這消息不只是雷九諦,邢獵、圓性、練飛虹和佟晶都還沒有聽聞,得知之下俱甚訝異。
尤其邢獵,他的招牌笑容也消失了。
假如巫丹派被朝廷消滅……我以後不就失去了挑戰的目標嗎……?
雷九諦聽後,那長期帶着癡呆的臉也像暫時恢復過來。
龐天順接着說:“看看巫丹派……我們武林中人,在皇帝眼中算是什麼?喜歡就發個鐵牌下來,名義上是獎賞,實是把各大門派收在掌中;稍有違逆就要派兵討伐……雷前輩,你又何必再追逐這朝廷虛僞的榮譽?”
龐天順忍耐着刀傷說出這番話,卻是字字千鈞。縱使偏激如雷九諦也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不無道理。
“破門六劍”除了練飛虹一人外,與雷九諦本無仇怨;如今練飛虹雖未死,卻已被雷九諦擊敗,那口積了二十年以上的怨氣已然吐出。
雷九諦瞧着站也站不牢的龐天順,想起他先前竟敢向自己動劍,不禁說:“小子,你倒算有種。可惜,這話已經說得太遲。”
迷蹤門跟“破門六劍”已結下血仇,董三橋等許多迷蹤弟子被殺,這筆血債不是幾句話就能化解的。
對雷九諦個人來說,弟子被殺倒還是其次,被邢獵砍傷那一刀,才無論如何都得討回來!
雷九諦說完這一句:再次俯視邢獵。所有人都看得出,這個半瘋半癡的迷蹤掌門,情緒反覆無常,而且只要受了一點點刺激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剛纔隨手誅殺弟子游天豪也是眨眼間的事。邢獵的命如今就如吊在一根細絲上。
邢獵卻仍然面容平靜,瞧着雷九諦說:“對極了,我們確已結了不解之仇。你有個很會用飛鏢的徒弟,就是我殺的。來,快動手吧。把我這個跛子幹掉,世上就再沒有人記得誰曾經砍了你一刀!”
邢獵這句話更將雷九諦胸中怒火催得更旺盛,滿頭白髮好像都刺激得直豎起來。衆人聽了更是萬分焦急。
只有練飛虹聽後眼晴一亮。這兒所有人以他最瞭解雷九諦甚至比仍然坐在窗下走廊的迷蹤弟子許方南更甚。飛虹先生明白邢獵這麼說的用意。
雷九諦冷冷盯着邢獵許久,其他人都屏息以待。
然後,雷九諦的臉竟然稍稍放鬆。
他抽刀敲了敲邢獵左臂上的銅殼,那金鐵鳴音才響起,刀鋒又迅速回到邢獵的喉頸上。
“我也不知道。”邢獵坦率回答:“醫治我的人是嚴有佛。大概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有把握的了。”
雷九諦雖然平生第一次下江南,但怪醫嚴有佛的名字他倒是聽過。
雷九諦回想那夜所中的“浪花斬鐵劈”。然後他再想象,假如邢獵手腿痊癒之後再用一次那刀招,將會是什麼樣子。
雷九諦思考時,握刀的掌心在冒汗,臉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興奮神情。他回憶一個月前,擊敗練飛虹之後的那股巨大滿足感。他享受擊敗任何敵人;但是將一個曾經打贏自己的敵人踩在腳下,那快感還要高亢百倍。
“我給你五天。”雷九諦冷冷說。
邢獵的笑容更燦爛了。
“太短。”邢獵輕鬆地搖頭,彷彿完全不理會對方的刀鋒就貼在自己喉頸上。“我要更多時間才能復元,一個月吧。”
“十天。”雷九諦斷然說:“我的耐性只到這麼長。”
“二十天吧。”邢獵的樣子就像個抱怨買家把價錢壓得太低的商販:“既然要幹,就幹得徹底嘛。你在吝嗇什麼?”
“十五天。”雷九諦語氣沉重地說。邢獵感覺頸項皮膚上那尖銳的壓力又加重了。看來雷九諦已經不會再退讓。
邢獵心裏暗地慶幸。十五天是他本來的底線。
“沒辦法了,就這樣吧。”邢獵擺出無可奈何的模樣:“十五天後,我們一決雌雄。”
閆勝聽了登時放下心頭大石。雖然半個月之後要再決戰這老怪物仍是生死難料,但總勝過在毫無反抗之下就被敵人抹了脖子。
邢獵打了個呵欠,彷彿已經厭倦了這話題,向雷九諦說:“你還不走?我要好好休息呀。”
“我需要保證。”
雷九諦此語一出,邢獵不再笑了。
迷蹤掌門伸出左手,指向窗外一人。
“直至你我決鬥之前,她都得留在我身邊。”
雷九諦所指的,正是佟晶。
“不行!”
邢獵跟閆勝同時暴怒呼喝。
“拿我吧!”圓性挺起胸膛。“還是堂堂迷蹤門之首,只敢劫持一個女孩?”
“我對毛茸茸的和尚沒興趣。”雷九諦邪笑盯着練飛虹說:“我知道這個女孩就是練老頭的希望。一想到能把她捉在手上,就覺得樂透了。既然是俘虜,當然是選一個我認爲最值得殺的人。”
練飛虹低頭無言。
邢獵閉目搖頭。要別人尤其是個女孩爲自己身陷這樣的危險,就算再多十柄刀子架在自己身上他也絕不情願。
“你以爲自己還有選擇嗎?”雷九諦說着,握刀的右腕再次微微一振。邢獵頸上多了第二道血痕。
這時閆勝卻聽見身邊發出長劍入鞘的聲音。
佟晶將“迅蜂劍”交給閆勝。
“暫時替我保管着。”
閆勝不願接下,但佟晶硬把劍塞進他懷裏,閆勝不得已伸手拿着劍。兩人的手掌正好相碰。就像一個月前那天在樹林外一樣,佟晶的手指觸着他的手掌良久也未離開。
閆勝看着佟晶,她竟在這樣的關頭愉快地笑起來。兩人眼晴都無法離開對方。
刑瑛從旁邊看着他倆,更後悔先前幾天所做的一切。
閆勝瞧着佟晶的樣子,知道她形意已決她的眼神,就與當天在蓉城岷江的船上,決意要向他和邢獵學武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知道。等我回來。”佟晶說着,緩緩放開“迅蜂劍”,一躍越過窗檻進入房間。
“佟晶!”
邢獵這時在牀上大吼,失卻了平素笑對一切的冷靜。他實在難以忍受,自己受傷要令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付出代價。
先是阿蘭離開了……然後是這樣……
邢獵繼續大叫:“你忘記了嗎?當初你央求我和閆勝教你武功,我說過有什麼條件?你答應過:假如我們叫你走,你就得走!”
他側頭瞧着佟晶:“相反的,沒有我點頭,你哪裏都不能去!”
“沒錯呀。”
想到當天的事,佟晶嬌嫩的臉笑得更甜美。
“可是啊,邢大哥,現在不同了。我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師父啦。”
她回頭瞧着練飛虹,眨眨一邊眼晴。
“老頭,你聽着啊。”佟晶向他說:“在我眼中,你不是什麼崆啊派掌門,不是什麼飛虹先生,你是‘破門六劍’的同伴之一。”
佟晶說時眼晴閃出鼓勵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