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280章 閨中人(3)
    他心裏就是如此矛盾:既後悔滅了巫丹,可又覺得賜給巫丹派這燦爛一戰,正正成就了他們的傳奇;巫丹派能夠在這戰中燃燒至盡,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着這心理,朱厚照並未追究禁軍折損慘重的罪責,諸將士仍留原職,戰死者眷屬獲得額外恩恤,監軍張永仍督領禁軍團營。

    這年來朱厚照對巫丹派念念不忘,比從前更沉醉於武事;而曾經刺激他出兵巫丹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邊,甚至出關也帶在一起,彷彿她就是巫丹之戰的紀念品……

    之後到了宣府,當聽到“小王子”之名時,朱厚照立時將對方與巫丹聯想在一起:

    朕出關之際,那傢伙就正好來犯……如此巧合,千載難逢!也許他正是上天賜給朕的燦爛一戰!

    朕此生也不可能練成如巫丹派那樣厲害的武俠;但同樣能夠找到燃亮自身的戰場!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勢欲拔,彷彿在無人荒原上隱隱看見了敵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場猛將,也不是什麼絕世高手,可是身爲斷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殺氣一旦散發,身旁將士都感受得到,竟全體不自覺微微退縮畏懼,低下頭來。

    “朕要打贏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離荒野盡頭,向身後戰士徐徐說:“你們會助朕一臂嗎?”

    這支親兵跟隨皇帝已久,卻從未聽過他如此認真說話,心裏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禮,衆多鐵甲片發出響聲,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戰!”

    在他們眼中,年僅廿六歲的皇帝在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而他們不知道,這都是拜巫丹所賜。

    十三日後,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師來援之張永、魏彬、張忠等部,於應州會合大同總兵王勳,兵馬共計六萬,迎戰達延汗巴圖蒙克五萬韃靼鐵騎。

    五十三歲的巴圖蒙克,明軍稱其“小王子”,自十六歲親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統漠南,此後率衆來犯大明邊疆大小數十回,燒殺搶掠,來回縱橫千里,明軍聞風喪膽,無人敢戰。

    應州之役,兩軍於霧中交鋒,正德皇帝親自披掛於陣前作戰,明軍戰意高漲,與往日怯懦之情態大異,令巴圖蒙克及韃靼部將甚爲驚訝。

    朱厚照不顧羣臣規勸,率先帶兵衝鋒,因戰況混亂,竟深入敵陣,幾乎陷入韃靼軍的包圍;但他與親衛異常勇猛,先一步衝散了敵方陣形。

    最危急時,一名韃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與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該韃靼戰士的彎刀力勁雄猛,朱厚照幾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騎;但電光石火之間,皇帝不自覺使出從前得巫丹派副掌門師星昊指點過的“巫丹行劍”招勢,身軀在馬鞍上斜斜閃過敵人彎刀,同時手上御用戰刀橫斬,割破了韃靼戰士的頸項。

    江彬及張永隨即趕到護駕。韃靼在明軍如此攻勢下不敢力敵,果斷收兵。

    次日兩軍再戰朔州附近,然而這天霧色更濃,雙方也難調度。韃靼經昨日之嚴重挫折,又遇上遠超預料的頑強敵人,人困馬疲,終於決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報捷。

    同年末巴圖蒙克病逝,無人知曉是否與此次應州挫敗有關。他死後漠南蒙古衆部落又再陷入分裂,雖仍每歲侵擾邊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進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喪,並向朝廷回報“威武大將軍朱壽”之戰功,其中特書一筆:“斬虜首一級”。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閆勝仍然在尋找它的蹤跡。

    他盤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歲的古老大樹底下,被錯結的厚壯樹根包圍,身週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後腐爛的落葉,傳來陣陣令人昏沉的奇特氣味。

    閆勝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氣,他的氣息平緩而悠長,就如平日修習青冥派的“伏降劍椿”時無異。

    平放在腿上一長一短的兩根粗壯樹枝,隨着他腹部的動作微微起伏。現在即使有人路過這深山,恐怕也難以辨別出閆勝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藍色的衣袍早已污爛褪色,跟四周山林猶如融成了一片;淋溼的長髮沒有結髮髻,凌亂地披在雙肩和背項上,久未清潔的髮絲糾結得像一叢叢麻草;臉孔被泥污與疲勞掩蓋,輪廓顯得極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丟棄,一雙赤足全是被山石樹木磨出的厚繭,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黃,像一對野獸的足爪一樣。

    這一切閆勝全都不覺得厭惡,相反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爲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進山時,閆勝每天每夜都爲林中的爬蟲所苦;但如今蟲蟻在他衣服間爬進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星目卻仍睜着,警覺無比地朝樹林各處緩緩掃視,身體各種其他官能也全開。

    雖然已經許多天沒有見着它,但閆勝知道它還在,而且必然在不遠處暗中窺視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會走。

    閆勝這麼想。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這裏的王者。遇上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它絕對不會輕忽。

    一想到它,閆勝的眼裏就燃燒起狂熱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天與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閆勝進山僅僅第六天就發生的事情。在那個霧氣未散的清晨,正當他要去河澗取水時,就在半途的茂密樹木縫隙之間,瞥見那巨型的身影步過。

    那一刻,閆勝的呼吸凍結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它行走時不徐不疾,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動作,可僅僅是那身材與姿態,已足以震撼閆勝的心靈。

    接着它回頭。短暫的瞬間,他跟它四目交接。那雙眼目裏深蘊的凌厲精氣,令閆勝心絃顫抖。

    然後它就在林木之間消失。閆勝只是呆在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此後這四十天,閆勝每日都回到這片樹林來,苦苦尋找它的蹤影,但始終沒有再見到。

    我會等。必定得再見它。否則絕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時,閆勝心裏的自保本能就被牽動,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長樹枝。體內戰氣一被激發,在他頭上大樹裏棲息的鳥羣立時受驚,羣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際,拍翼聲與鳴叫聲在山間迴響不絕。

    閆勝察覺自己失控時已經太遲,手指緩緩放開樹枝,重新聚斂心神。剛纔它也必然感應到了吧?殺氣這麼一散發,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難了。

    我的修爲還不夠……

    閆勝經過一個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處山野,對於這裏衆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顯眼。要再次接觸它,或者令它不爲意地在眼前現身,唯一的法門,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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