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最需要的人不是我。
是他。
侯英志進入房間時,看見姚連洲正盤膝坐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左手肘支着膝腿,拳頭託着臉頰,側着頭凝視地板。
看見他那一瞬間,侯英志心頭一震,因爲姚連洲的姿態似乎正在沉思。他回覆過來了?
但下一刻侯英志就放心了。因爲他看清姚連洲的視線正在跟隨着什麼:地板上一隻緩緩爬行的螞蟻。
姚連洲凝視螞蟻的表情,仍舊十分呆滯,嘴巴半張流着涎。
侯英志不理他,走到房間角落一個帶鎖的衣箱前,打開箱底的暗格,從裏面拿出三柄木劍。
那木劍兩長一短,各自的劍尖和前段都包紮着厚厚一層棉,以減緩打在身體上的衝擊。
“來了。”侯英志雖然知道姚連洲不會回答,還是說着,並將一柄長木劍放到他的腿上。姚連洲完全沒有反應。
侯英志略鬆一鬆肩背筋骨,拿着長短雙木劍揮了一輪,感覺身體已經準備好了,就凝聚心神,面朝着仍坐在地上的姚連洲,雙劍垂在腿側,長劍微微向上,遙指姚連洲心胸。
姚連洲仍在看着螞蟻。
侯英志深長地呼吸,壓抑着心頭的恐懼相比每次出動殺人,與癡呆的姚連洲練劍對他而言遠爲可怕。
而且心神半點不可輕忽。
侯英志感覺可以後,心裏暗數三聲,就催動起心中殺意,同時長劍一振,朝姚連洲閃電刺過去!
本來呆坐如石像的姚連洲,在感受到侯英志殺氣襲來的剎那,右手迅疾搭上腿上的木劍,一挺腰肢,身體神奇地朝後彈起,躲過侯英志的刺劍,着地馬上成後弓步守禦,木劍斜斜架在胸前。
侯英志乘勢再追進,施展起與葉辰淵共同研究的“雌雄龍虎劍法”中一式“藏爪”,左邊短劍抵向姚連洲的劍尖,右長劍則從下低刺其腹部!
姚連洲在此癡呆狀態裏,一切只靠苦修多年的反應而行,一感受到侯英志雙劍的來向,木劍未等對方短劍壓來已先一步脫離,往下以劍尖點向侯英志伸來的右腕,正是“巫丹形劍?追形截脈”!
侯英志與姚連洲對練多次,早知他會有這反擊,右手腕向上一圈一抖,用長木劍的劍脊,從旁拍打姚連洲的劍,消解這一記點擊。
但姚連洲反應又比他更快更高明,雙腿斜踏,以蛇步改變面對侯英志的角度,手中劍則以“巫丹”聽勁之法,借用了侯英志木劍側拍之力,引導劍尖指向上,再用身步前進之力,圓融地化爲一記急勁的刺劍!
姚連洲發出殺着的瞬間,臉孔從溫順無害變得冷酷,猶如一頭追殺獵物的猛獸!
這樣巧妙的殺招根本在侯英志應付能力之外,他只能勉強側首閃躲,姚連洲的木劍僅僅擦過他右頸側!
束着棉的木劍險險擦過,侯英志的頸項皮膚破損,激起小小一蓬血花!在姚連洲那隻彷佛會使法術的手掌上,這樣的包棉木劍,仍具有如利刃的殺傷力!
侯英志兩、三招之後已經陷於敗勢,無處可逃。他在這瞬間馬上抑制着身心的殺氣。
一感受到殺氣消失,姚連洲瞬間又回覆先前羔羊般馴服的呆相,木劍輕輕垂了下來
若非如此,姚連洲再乘勢進擊一、兩劍,侯英志必然重傷。這就是侯英志與他對練時必得專心致志的原因:控制殺意的收放,就猶如操縱姚連洲的一個機關,要是稍微疏神或者多貪一招,隨時無可挽回。
但也只有這個方法,侯英志才能夠從今日的巫丹掌門身上學到劍法。自從巫丹之戰受到神機大炮轟擊震傷後,姚連洲就一直陷於這種失魂狀態,彷佛無思無想,除了對殷小妍的說話仍有反應外,彷佛與外界隔絕,徒具軀殼。
侯英志帶着二人逃亡,最初實在經歷了好一段艱辛日子,也好幾次差點被錦衣衛的耳目指認出。但他始終沒有拋棄姚連洲,不因爲對方是自己的掌門,也不是爲了殷小妍的願望,而是他確信:即使姚連洲變成行屍走肉,仍然是武學上一件無價瑰寶;只要尋找出打開和榨取他武藝的方法,侯英志就有機會成爲夢想中的高手!
第二次失去了所屬門派,令侯英志更深深感受到,要存活下去就得儘快變強,那迫切之情比從前更熾烈。
三人後來輾轉南逃,到了江西境內,侯英志靠着出賣自己唯一的資產武力,在道上找到一口飯喫,生活才漸漸安定下來;後來他接觸了蔡慶成爲報酬豐厚的殺手,更得以過上這般富足的日子,租住臨江城內的雅緻大宅,殷小妍的生活更儼如富商夫人。
但這些都沒有磨鈍侯英志的武道渴望。他苦心研究測試,到底該如何引發姚連洲動武,經過數次幾乎被姚連洲刺死的危險之後,他才掌握了現在這個兇險的練劍方式。
侯英志摸摸頸側的傷口,看了看手掌上鮮血,竟笑起來。姚連洲剛纔一劍只差分毫就刺在他咽喉,雖然只是包棉的木劍,其速度威力也足以擊碎喉嚨。
他並未因此驚懼或憤怒,剛相反,這生死邊上的鍛鍊,令侯英志興奮莫名,比任何時候更深刻感受自己活着。
侯英志把沾着血的手掌展示給姚連洲看,苦笑說:“你可別真的打死我。沒有我掙錢回來,你也得餓死啊。”
姚連洲沒有看那鮮血,也沒有把侯英志的說話聽進耳裏。他只是垂着木劍,茫然無力地站在原地,彷佛在等待些什麼。
但即使是這般失魂落魄的站姿,在劍士侯英志眼中看來,仍然是完美而危險得可怕。
畢竟,他仍然是姚連洲。
侯英志收起笑容,準備再來。
在南昌城裏,百姓都暗地稱呼寧王府爲“地獸”。
只因這隻大怪獸,喫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見寧王府的高大門牆,許多人都記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佔地還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擴張,當然並非什麼朝廷賞賜,而是自從寧王重金賄賂大太監劉瑾,取得朝廷許可私設護衛軍後,王府勢力在當地儼然變成小王國,橫行無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狽爲奸;王府不斷侵吞、強佔四周私產土地,積極擴張,終成今日規模;寧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圍設哨戒駐兵,警備嚴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宮。
寧王大肆擴建府邸,並非如當今皇帝般爲了個人享樂,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漸擴張的兵力及軍械。當初人們還以爲隨着劉瑾倒臺伏誅,寧王護衛也將再被裁撤,南昌一帶可得太平,但結果只是收錢的換了人而已:寧王繼續大灑家財,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輔楊廷和以下衆朝臣都得到不少好處,寧王府護衛權得以繼續,且比先前擴張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