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男人,孫慈不知道的當然還有很多。比如年紀。孫慈很難從樣貌斷定他多大,似乎三十歲出頭,但又似乎更年輕些。
又如名字。老爺夫人只在孫慈面前喚他“周先生”,卻從來沒有提全名。“先生”?是教書先生嗎?可是年齡也不像。相貌的確有點秀氣,而且五官俊朗,但卻長期都神情癡呆,好像失了心魂,頭殼裏一片空空如也。這樣的人怎麼教書?
孫慈浸溼了布巾,仔細爲周先生抹臉。周先生毫無反應,像個人偶似的任由孫慈抹拭。孫慈一邊擦着他的臉,一邊端詳:可惜了這張臉,要不是害這種病的話,應該是個很英氣的男人……
孫慈將布巾再次放進水盆,稍稍扭幹了,接着解開周先生的白色寬袍,又替他抹拭清潔身體。
“周先生”絕不是教書先生的證據,還有這副軀體。孫慈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男人肉體。肌肉線條和比例完美得像天公伸手捏出來。皮膚比一般男人白皙,卻緊得令人想起魚腹。這副身軀彷佛是爲了某種原始的目的而存在不管是在天上飛翔,在水中游弋還是在大地奔馳。
孫慈已經爲周先生抹身和洗澡許多次,可每次看見仍是禁不住臉紅。
抹到手時,孫慈又不免嘆息。跟一身光滑肌膚不一樣,周先生一雙手掌裏側滿是厚繭。孫慈當然見過類似的手掌:拉車的、作工匠的、耕田的……但她怎也無法將周先生跟這類人聯想起來。
而孫慈更很早就留意到一件事:家裏的老爺,同樣擁有一雙這樣的手掌……
老爺和夫人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周先生到底是他們的什麼人。孫慈也不敢問,甚至不敢猜。難得有了這樣幸福的安身之所,她絕不想因爲好奇打聽,而破壞了老爺夫人對她的信任。
這時房間自外打開來了。孫慈回頭,看見夫人進來。
穿着一襲翠綠錦織棉袍的殷小妍,雙手捧着一束梅花,步入房間。
相比兩年前在巫丹山之時,殷小妍又散發着更成熟的女人美態,當年足以吸引巫丹掌門的特質,今日真正完全綻放,即使走在外面臨江府最華麗的街道,與城內任何貴婦相比也毫不遜色,難再令人聯想當日長安妓院裏那個小婢。
孫慈忙向夫人請安,但殷小妍只微微一笑,淡定地說:“你繼續。”接着走到窗前的小几更換瓶裏花束。
周先生上衣還是敞開,露出健美的胸腹,但孫慈留意到,殷小妍見了周先生的裸露肌膚,竟完全不在意。
他們從前……
孫慈不敢多想,把周先生的寬袍拉起綁好,然後爲他梳理那把烏亮的頭髮。
這時周先生的視線已經轉過來,一直看着殷小妍。孫慈並不奇怪。周先生對任何人都像個木頭人似的,唯獨看見夫人卻有反應。
這更令孫慈肯定他們有一段過去。
“餓了嗎?”殷小妍將瓶裏的梅花擺佈好之後,笑着向周先生問。
他點點頭,同時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樣子簡直像個只有幾歲的小孩。“粥快煮好了。你再等等啊。”殷小妍的笑容,也有如一個年輕母親對着孩兒般溫暖。
孫慈一直垂着眼睛裝作沒看見。
把周先生的長髮理順後,孫慈不禁仔細看看他。梳洗好的周先生端坐牀邊,沉靜中散發着一股靈氣,就像個修道之人孫慈心裏不禁又再嘆了口氣除了一張仍然癡呆的臉。
她收拾各樣物品,把放了一天的舊花放進水盆,向夫人吿辭離開,卻未帶上房門。
殷小妍沒在意。在妓院長大的她當然知道孫慈的心思。但她不在乎。她走到牀邊,與姚連洲並肩坐在一起。
姚連洲很自然就伸手握着殷小妍的纖細手掌。殷小妍也沒抗拒。她知道姚連洲只有與她牽手的時候才最安心。
這一刻,殷小妍不禁回想那天在“盈花館”裏,姚連洲要她在掌門白袍上寫的那兩行字:強中再無強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
而這麼一個睥睨天下的巫丹掌門,今夭卻要握着一個女人的手掌才能獲得安全感。
一想及此,殷小妍的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眼神裏卻又夾帶幽幽的酸楚。
“假如,從前你就這麼需要我,那多好。”
這樣的說話,殷小妍過去從不會在姚連洲面前說出口。可是現在她放任的說了。
因爲她知道他再聽不懂。
果然,姚連洲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副癡迷的神情。殷小妍輕輕抱着他,讓他的頭枕在自己肩上。
她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也許,什麼都沒有。
下午時分,孫慈聽見後院傳來轎伕的腳步聲,趕忙出去迎接。
附近這幾家人裏,會從這條幽靜後巷坐轎子回來的,就只有老爺一個兩名轎伕停在宅院的後門同時,老爺就已撥開竹簾踏出來。
老爺的身材並不比旁人高壯
那兩個僱來的轎伕塊頭就比他大
是在孫慈眼中,別的男人只要一跟老爺站在一起,就像忽然變得矮小。
老爺一下了轎,隨即把手上一頂大竹笠蓋在頭上,不讓旁人看見臉孔,並旦匆匆走進宅邸後面。
孫慈掏出銅錢付給了轎伕後,趕緊跟着回去。只見老爺已脫下竹笠,站在廚房外頭的水桶旁,搖水清洗雙手和臉。
孫慈急忙從腰間取下早準備好的手巾,待老爺洗完後遞上去。她瞧着老爺那張滿是腫傷的臉:相比五天前離家之時已經好了許多,本來腫得像顆蛋的左眼也已平復下來。
老爺左肩仍然揹着一個包袱。孫慈早已學會絕不替他拿東西。
“夫人在房間。”孫慈說,不必等老爺問他每次回來必然首先問夫人在不在家。
侯英志點點頭,把手巾交回給孫慈,舉步向睡房走去。
“我回來了。”侯英志先在門外說了一聲,這才把房門推開。
殷小妍將正在刺繡的絲帕放下,擡起頭來朝侯英志欣慰地一笑。
侯英志把門帶上,進內後將肩上的包袱卸到桌上。
雖然侯英志放下包袱時已經儘量放輕,但殷小妍仍然聽得出它有多沉重。她知道包袱裏面藏着些什麼東西;也知道這些東西侯英志是用什麼方法換回來的。
一個大半生都在拿劍的男人,能夠賺到許多銀兩的方法,只有一種。
可是殷小妍知道自己沒得抱怨。她住的這屋、穿的衣服、喫的米飯、用的傭人……都是侯英志用劍換來的。因此她從不過問他在外幹過的事情。他也從不提起。
殷小妍無言擁抱着侯英志。侯英志用早就洗淨了血腥的手掌,輕輕撫摸她的秀髮。
“我這陣子都不走。”侯英志把臉貼在她額頭,輕聲的說。殷小妍心下寬慰,抱得他更緊。
嚴格說侯英志並非從來沒有談論自己的工作。最初開始時有一次,當他看見殷小妍憂心的神情時,他淡淡地說過一句:“別擔心。那些人,比我的巫丹劍差遠了。我不過是幹像割草般的工作罷了。”
殷小妍知道侯英志說的都是真的。但那畢竟是關乎生死的事情啊。沒有什麼是必然的。
就像曾經那麼強大的巫丹派一樣……
因此每次侯英志出外的日子,她都睡得很少。尤其他從來都不會說自己什麼時候回來。
也就是每次他都有可能沒法回來……
這想法,就如長期懸在殷小妍頭頂上的一柄利劍,令她每次和侯英志一起時,總是無法完全快樂。
侯英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織包。
“我買了東西送你。”
殷小妍歡喜地接過打開,是一雙小巧的銀飾翠玉耳環,白銀部分鑄成一對蝴蝶的形狀,翠綠的玉珠就是蝴蝶的頭,手工非常精妙。
殷小妍正在賞玩着耳環時,侯英志卻瞧着房間窗外。
“天色還早啊。”
一聽這話,殷小妍的身體僵硬了。
“你帶小慈去外頭街道走走。”侯英志又說:“我要練劍。”
“你……剛回來,不累嗎?”殷小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撫摸着侯英志的臉:“而且你的傷……”
“沒事了。”侯英志抓着她的手掌,移離自己的臉:“不可怠惰了,少練一天就是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厲害的對頭出現啊。我們要活下去,我就得不斷變強你忘記了嗎?
殷小妍凝視着侯英志那隻能睜開一半的左眼。她知道侯英志在說謊。當然他說的事情不假丨
巫丹派每一個人都是朝廷通緝的重犯,而他們收藏的更是“首惡”巫丹掌門姚連洲但是這並非侯英志急於鍛鍊的真正原因。
而是他對劍道那永遠填不滿的渴望。
最終殷小妍仍是順從地點頭。
“好的。我還會買些糖果回來。你記得嗎?那夜在山道旁,我請你喫過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