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寧王而言,朱厚照這個皇帝有一個最大的可乘之隙:至今仍無子嗣。
這兩年朱宸濠仍忍耐着未起事,其中一個原因是皇帝頻繁出關。在滿布危險的塞外,朱厚照難保有什麼不測,其時無太子繼承,寧王即有機會在亂局中,安排自己的世子兵不血刃地取得帝位,自己則當上掌握實權的太上皇。這樣做寧王亦不必背上同室操戈、謀朝篡位的千古惡名。
然而結果令寧王甚爲失望:朱厚照一次又一次安然從關外回來。
錢寧心裏卻仍有一計:熟悉皇帝性情的他,將趁陛下玩得最興高采烈的時機,再次向其盛讚寧王,並勸說皇帝批准寧王世子到京城參加太廟祭典,以作嘉許。
錢寧祕密收買宮內太監,取得“異色龍箋”,預先寫了嘉許的聖旨,準備在皇帝興致正高之時,讓其加上璽印,並馬上派親信的錦衣衛把龍箋送到南昌,以防其他人中途干預。這種特殊的“異色龍箋”,非同尋常,乃是皇帝賜賞監國時所用。寧王朱宸濠只要得此憑證,日後皇帝駕崩,他即可以監國身分出現,立自己世子爲帝。
皇帝會活到多久,當然無人能確實知道。但有了這“龍箋”,至少應可穩住寧王,暫時不會動兵。而以錢寧近身觀察,朱厚照多年來縱情酒色玩樂,身體未必能捱得了多久……
到時掌握皇座的人,換成與我深交的寧王爺,江彬你這混蛋,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丨
錢寧摸着密藏在懷裏的“異色龍箋”,野心的光芒,在他雙目中盛放。
十天之後,皇帝果真隆重派遣三名使者駙馬崔元、都御史顏頤壽及太監賴義,從京師出發前赴南昌。
然而使者所帶着的旨意,卻完全不是錢寧那美好的預想。
比使者更早出發的,則是寧王派在京城的密探。他們快馬兼程向南昌直奔,要提早將消息帶到寧王府。
在溫暖的江風吹拂下,聽着船身破浪的節奏,佟晶差點就墮進夢鄉。
她站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吐納了幾口氣息,腦袋回覆清醒。她看看旁邊不禁微笑,只見飛虹先生蜷伏在甲板上正在呼呼大睡。
佟晶提起“迅蜂劍”步出船艙外。六月的猛烈陽光灑落臉上,她只感舒服極了。身軀隨着船行微微搖晃。對於岷江幫主之女童大小姐來說,這是熟悉不過的感覺,驀然令她懷想起四川家鄉。
很久沒有乘船了……
還記得六年前與閆勝、邢獵初相識時,大家過了一段極愉快的船上日子。那也是她第一次離開父親獨立的時候。此後每次乘船,甚至每次站在江河邊上,她都會回憶起那種快樂。
“你一個人在笑什麼?”
佟晶回頭,看見盤坐在船尾一角的閆勝,手裏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塊木頭。
閆勝停下手來,用小刀指着佟晶:“別忘記,我們這次不是去玩。”
佟晶指指他手中那木塊:“你自己還不是在玩?這次雕的是什麼玩意?”
兩人爭了一輪,閆勝最後才屈服,把木頭給了佟晶。她仔細看,原來是一條未完成的小船。
他們住在那水巖前寨已經一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出外遠行,心情甚是舒暢。
那大船順着風,正沿贛江北上,從贛州出發至今已有六天。
兩人沿着船舷往船首方向走去,途中與幾個船伕及隨從打過招呼。在他們上方高處,代表南贛巡撫的官府旗幟在桅杆上獵獵飛揚。
船頭上站着好幾個身影。一人在最前迎風而立,那撐着長衣的痩削身軀站得挺直,長鬚在江風中舞動,正是陽明先生王守仁。在他左右的是邢獵與孟七河,還有幾名隨行的民兵及侍從。
王守仁凝視着船首前方的達飯江水。在明媚陽光之下,他的心情卻無法放開。因他知道,這條船正帶着他不斷接近那烏雲密佈之地。
已跟隨王大人好一段日子的孟七河,感受到其心情,默然不語。另一邊的邢獵,
一頭鬈髮以布巾包裹着,臉上如往常般氣息充沛。新婚的他更添了穩重自信,神氣蓬髮。
閆勝和佟晶上前與衆人問好。
“我們快要靠岸了嗎?”佟晶問孟七河。
他點點頭:“前面不遠就是豐城縣。我們可以停泊休息。”
孟七河旁邊一個民兵說:“到得豐城,距離南昌就只有一百里左右了……”
一聽這話,王守仁的眉頭鎖得更緊。
佟晶見了,向王守仁說:“大人,有我們六劍客照應,你不必過慮啊。”王守仁苦笑:“不。你們答應過,到了南昌只留在船上,不得登岸。”
王守仁此番出贛州,原是受朝廷命令,前往福州戡亂。話說福州三衛,有名爲進貴的軍官聚衆譁變,兵部尚書王瓊遂奏請朝廷,向王守仁頒下敕書及領兵的旗牌,前赴平定亂事。
王守仁出發之日乃六月初九,正巧六月十四日乃是寧王朱宸濠生辰,按常例江西省內主要官吏都得去賀壽,王守仁雖領了王命出征,但從南贛沿水路往福州,北上時必經南昌,也就更無從推託。
南昌城這兇險之地,王守仁絕不想踏足。在那裏唯一能令他高興的事,就只有再與上司江西巡撫孫燧見面。他與孫燧先後都是由王瓊安排來江西對抗寧王府,二人皆能幹耿直,難得更是浙江餘姚同鄉,甚爲投緣。
這段日子他一直爲孫燧在擔心。他知道孫燧不停向朝廷上表,告發寧王謀反之意,但一次接一次石沉大海,定是被寧王所收買的奸臣攔截了。
上奏無用,孫燧與王守仁更無別法。對方是朱姓親王,他們不可能像對付一般匪賊般先發制人。餘下就只有戒備和等待等待寧王發動。
但恐怕那時候會太遲……
相比天天與虎爲鄰的孫燧,王守仁留在南面的贛州總算安全得多。王守仁日夕都在擔心孫大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