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365章 龍虎劍(85)
    然後他看見了:安慶城內街道,化爲一片屍山血海。

    他眨眨眼,回過神來,那景象又已消失,眼前一切如常。

    他知道剛纔那一瞬間自己看見了什麼。

    是未來或者說,是其中一個可能的未來。

    不管我走到哪裏,戰鬥、流血和死亡還是要跟着我嗎?

    還是說,世間本來就如此,只是我有緣分把因果看得更清楚?

    圓性默默站在街道中央,仿似立禪入定。路過的人都沒有間暇理會這怪和尚。

    過了好一會,圓性才終於再動起來。他伸手截住幾個經過的官兵。

    “帶我去,見你們裏面最大的那人。”

    楊銳在踏入安慶知府衙門之時,胸膛裏心事翻涌。但他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務只有一個:

    若未勸得他死戰,我絕不會踏出這個門口。

    楊銳此刻一身便服,未有披掛戰衣佩劍,但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那堂堂的軍人氣勢。他個子並不高大,拱衛在左右的四個帶刀衛士每人都比他高了一個頭,但他那瘦削黝黑的臉甚是精悍,一雙細目更是銳利如鷹隼,彷佛隨時能穿透人心。楊銳這三十年武官生涯一帆風順,有一半都是靠這眼神震懾部下。

    這氣度乃是楊銳自幼從父親身上感染得來。楊銳出身世襲武家,一出生已註定從軍。大明自開國以來,衛所武官採世襲制,成爲導致武事廢弛的一大流弊,許多武家子弟憑藉袓蔭就領得軍職,全無振作上進之心,只識以地位作威作福,荒廢弓馬武藝與兵學,累世下來朝廷官軍人才越見凋零。楊銳卻是其中一個例外,自小即隨父親勤學兵馬之事,成年繼任了軍職後即表現出指揮才能,年紀輕輕就步步晉升,更獲派在淮安督領漕運船隻的修造,任務極是喫重。

    其後楊銳奉派來統率安慶戌軍,與孫燧及王守仁一樣,都是兵部尚書王瓊的安排。楊銳知道自己擔任這個都指揮僉事,在尚書大人心裏是何等重要,他亦不敢怠慢,幾年來治軍甚嚴,置備軍械及修建防務等皆一絲不苟。

    王尚書的憂慮,今天成了事實,楊銳知道是自己挺身之時了。

    然而安慶知府怎麼想,他卻不能確定。

    因公務的關係,楊銳與知府張文錦尚算相熟,說話也頗投機。張文錦爲官作風剛正,與楊銳屬同一類人。

    可是在官場打滾這些年,教會了楊銳一件事:凡事未臨到巨大的利益或危機,你都沒能看清一個人的真面目。現在正是那種時候。

    進了衙門的前堂,楊銳着四名衛士留下來等候,才獨自跟着知府的隨從進入內堂。按規矩即使是戌衛的指揮官,也不可隨便帶着武器和士兵進入知府官署的內部。他一邊走着,一邊思考眼前這一局。

    心思細密並且熟知兵事的他,自然也跟王守仁一樣,馬上知道南昌寧王府叛軍下一步最有可能怎麼走:順流東行,進攻南京。

    而安慶城,正正就扼守着南京前頭大江上最重要的一道水陸關口。

    楊銳很瞭解,叛賊朱宸濠要是進佔南京,即位稱帝,對大明百姓將是多麼巨大的一場災難。

    而我們就擋在他面前。只有我們。

    對於北方朝廷大軍能否及時來援,楊銳絲毫不存寄望;反倒是南贛的王守仁,他仍有所期待。然而此刻就連王都堂是否尚在人世還未確知。即使王都堂未被叛賊所擒,任其用兵如何神鬼莫測,亦不可能在三天兩日裏變出一支軍隊來。

    賊軍臨城,已是無可避免之事。問題只在於是開門相迎?還是閉門死戰?

    這對於楊銳來說,不是一個問題。他亦深信自己的親軍不會有任何疑惑

    現在他就要進去確定,這衙門內那個人是否心意相同的夥伴。

    到了內堂客廳的門前,那名隨從站住,高聲唱了聲“楊指揮來見”。門裏傳來一記含糊的答話,那隨從便將門推開來,請楊銳進內。

    楊銳進了廳內,卻未得張文錦相迎。只見張大人仍背向着門,俯首看着廳中央的一張大桌。

    張文錦的背影比楊銳高大,雖是一身文服,但腰身挺得筆直,甚是硬朗。他自然散發的這股剛強氣息,與王守仁或伍文定隱隱相似。這並非偶然,只因三人都有共同的經歷:曾受大太監劉瑾迫害而存活下來。張文錦當年曾被捕下詔獄,險死還生,再遭剝奪功名官職,貶爲庶民,直至劉瑾伏誅之後纔再獲起用。

    楊銳張望,看見張文錦面前那張桌子上,擺着好幾幅地圖,還有些攤開的賬冊卷宗。

    “知府大人。”楊銳行了個禮。

    張文錦這纔回頭來,也還了禮。他跟楊銳的長相可說兩個極端,膚色白皙,面形方正,口鼻輪廓扁平而並不突出,一雙眼睛卻很大,可說是一副異相。

    兩人相對,一時竟無說話。楊銳到來之前心裏早有準備,必要之時就用軍隊架空張知府,迫他作戰。但此刻面對張文錦本人,楊銳卻感到氣勢反爲對方所懾。

    張文錦同時也在打量着楊銳,不發一言。

    楊銳實在無法再忍受這種緊繃的氣氛,正要開口,張文錦卻比他先一步說話

    “寧王府逆賊軍勢浩大,並非我安慶守軍所能抵禦。與其以卵系石,不如先避其鋒銳,全身撤退,日後會合大軍再圖反擊。”

    楊銳聽着只覺窒息,雙拳緊緊捏着。可是在他能反駁之前,張文錦又說話了。

    “以上這番話,假如就是楊大人要說的,我絕不會給你離開這座廳堂。”楊銳聽了,再也忍不住,放聲狂笑。

    從那笑聲裏,張文錦感知楊銳的本意。他也微笑起來。

    楊銳大笑了一輪後,嘆了口氣,苦笑說:“我還以爲那正是知府大人……”

    “以爲什麼?”張文錦立時收起笑容,白皙的臉頓變鐵青,眼睛瞪得更大:“劉瑾我也不怕,會怕這朱宸濠?”

    楊銳不敢笑了,頓時抱歉拱拱雙手。張文錦這種剛烈的脾氣,實在令楊銳嚇了一跳,不禁想:也許他正是因爲曾經歷過劉瑾之劫,而有這麼極端的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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