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都沒有把對方看成人類。
此時楊銳下達指令,向南城牆揮動一面旗幟。
南城牆其中一段的守兵接令,隨即往左右散開,空出來一個大缺口。守兵們轉往其他段落助戰。
正在攀牆的賊兵一看見那缺口,臉色大變。
“金身鬼”!他又在那裏等我們進去!
有些本來以雲梯鉤索攀往那個守備缺口的叛軍也都卻步了,甚至匆匆回頭下來。他們都不敢乘機攻進去。有的寧可轉移到旁邊其他地點再進攻。楊銳看見缺口果然產生了他希望的效果,不再猶疑,命傳令兵吹響號角。
各城樓的傳令兵把號音接續傳下去,直至整個安慶城都收到指令。四面牆壁上的守軍幾乎在同時變陣,突然牆頂上就出現了十多個一樣的無人缺口。
攻城叛軍士兵的反應全也一樣,紛紛都避開那些缺口不敢直進。他們寧可面對看得見的抵抗,也不願遇上隨時在任何一個缺口後等待的“金身鬼”。
於是城牆上出現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攻城兵反而都避開無人守護之處,而涌向有守軍的方位去。
叛軍大將凌十一看着這景象,完全呆住了。
因爲棄守了城牆多段,安慶城的守軍力量得以集中在其他段落,向下方敵人施以更猛烈的迎頭痛擊,密集的矢石令攀爬倍爲困難?,增添的人手更有效把鉤搭上牆頭的雲梯清除。叛軍的攻勢停頓不前,甚至漸被擊得往下退。
正在衝擊南門那座攻城衝車,終於不堪重石的密集砸打而崩潰了,藏在車內的三十幾名賊兵全數死傷在矢石之下。門內的守兵不禁振臂歡呼。
凌十一暴跳如雷,揮着刀焦急地傳令,要部下一起向那些守備缺口進攻。
那個什麼“鬼”不管多厲害,也不可能同時從每個缺口出現啊!可是這時叛軍攻城的氣勢衰退到了低點,戰線也已全亂掉,不可能再驅使他們冒險。
凌十一再觀望了一會,苦惱地下了收兵的決定。他不敢想象寧王的臉
結果這一天圓性連半個人也沒殺,他對戰局的助力卻無可計量。
夜裏楊銳派出一批較壯健的婦女,去城外收集用過的箭矢,又蒐羅敵方遺下仍可用的弓槍兵刃,以填補城裏這幾天的消耗。
正當七月仲夏,酷暑中堆在城外的死屍都已開始腐壞,瀰漫一股難忍的惡臭。那些婦女挑着燈籠,用布巾蒙着口鼻,既要忍受屍臭與各種可怖死狀,又強壓着隨時有敵人黑夜來襲的恐懼,在屍叢裏喫力地收集羽箭和兵器,實在需要堅毅的意志。但只要想到自己的丈夫或兄弟日間如何奮戰,假若城破自己的孩子又會遭受怎樣的命運,女人們的身體裏就自然生起氣力與膽量。張文錦決定不去掩埋城外的死屍。
雖說如此,安慶城民還是預先準備防疫的草藥湯,還在城裏劃定隔離病人的疫區。幸而張知府備戰的對策極完備,城裏儲存的藥物十分充足。
今天有三十幾個百姓死在投石車的攻擊之下。衆人都知道明天、後天還會繼續這樣死人。城裏一片哀傷凝重的氣氛。張文錦開始擔心,城民還能夠忍耐這種壓力多少天……
這時他聽到外頭遠處傳來一片誦經聲。
“龍佛寺”與城內其他幾家佛寺的五十多名僧侶,此時正聚集在那座“騎龍石佛”佛堂前的空地上,並排打坐,唸經超渡安慶城新近的亡魂。無數士兵百姓都聚在外頭觀看。
圓性亦在其中。他沒穿護甲,頭頂和嘴巴四周又已長出短短而濃密的鬍鬚,回覆了野和尚般的模樣,跟着衆僧一同唸經。許多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臉上和身上。
他此刻神態祥和地念誦,閉着眼一心爲死者超渡,半點沒有日間那逼人殺氣。然而在百姓眼中,圓性就像是從天降下、伏妖降魔的羅漢。
衆人看着、聽着圓性及衆僧唸經,心裏感覺安祥了不少。他們沒有忘記面前的困苦,但知道即使不幸犧牲,至少有這活佛來超渡,不至墮入地獄。
圓性隱約也感到安慶軍民對自己的崇拜,心裏雖感荒謬,但並未說穿,相反像此刻他還不介意在無數眼睛跟前誦經。
假如這樣能夠安定軍民的情緒,有助持續守城的話,他願意扮演這個角色。
只是他一邊唸經,一邊心裏清楚:接下來的戰鬥只有越來越艱辛。叛軍必然嘗試更多攻城的方法;寧王府收納的武俠似乎仍未出動;安慶城戰士的體力和意志正無間斷地消耗。
而我在這場戰鬥裏的作用,恐怕會越變越小……
“阿彌陀佛”
合誦的佛號,在黑夜的天空中響亮,但驅不去那濃重的死亡氣息。
“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在心裏這樣說。
他的左手五指撫摸着腰上巫丹長劍的鑲銀劍鍔。三十一年前,才十七歲的他從黑蓮教之戰生還過來,它就是他保命的夥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沒有把它拔出來的必要。
分成前後兩排共八十把強弓。二十柄三眼手銃。彎月形的圍射陣形。任誰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斷沒錯。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爲方便行動並未穿着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襲皮革縫製的長衣,頭上包着灰黑的厚布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