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393章 龍湖劍(113)
    裏面充滿了黑暗,彷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斬碎爲止。圓性最初以爲,這是源自衛東琉因巫丹派被滅而對朝廷產生的仇恨,但漸漸覺得並非如此。那是一種更單純的慾念:從殺戮和破壞裏求取快感。一種邪惡。

    圓性知道,這比起心懷憤怒或怨恨的對手,更難對付。

    “昭靈丹”的藥力在衛東琉身體和心靈內,正發揮至最藥力猛烈的高峯。多天還未出手殺過一個人的他,感覺內裏溢滿的殺念快要爆發。他繼續將之壓抑累積,準備在最適合的時機釋放。

    衛東琉雙劍架起來,開始一步一步朝着圓性接近。

    圓性注視着衛東琉,但發覺他未有任何要出劍的形跡或預兆。

    衛東琉繼續前進。即將到達圓性齊眉棍能夠攻擊的距離。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創那絕招:不斷接近和逼迫對手,自己的雙劍卻全不顯露任何出招意圖;在迫使對方無法再等而出擊的剎那,再以雙劍同時一守一攻取勝。

    這一招之前雖然曾對邢獵失利,但那時邢獵只是以計謀來應對,並非真正正面破解,衛東琉仍對它有絕對的信心。

    終於,衛東琉踏進齊眉棍的殺傷範圍。

    進了這距離,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誰。

    對圓性來說,要是被衛東琉再深入得更近,將極其不利,他會失去齊眉棍對雙劍的長度和勁力優勢;當然如果進了中、短距離,圓性仍可改爲中間握棍、以兩端短打對敵,但這打法主要處於守勢,只會被衛東琉的雙快劍壓制着。

    然而圓性還是沒有施展他得意的“緊那羅王棍”。他仍舊輕輕地提着棍,紋絲不動。在他身後兩、三丈外是暴烈焚燒的火焰,但圓性的姿態卻平靜如水。

    這種鎮定,令衛東琉詫異。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爲像衛東琉吞“昭靈丹”一樣,圓性也服了一種藥這種“藥”,名曰“禪”。

    這跟那夜在寧王府面對邢獵時截然不同,衛東琉想。邢獵就算凝止面對着你,你感覺到他還是“動”的,你知道他內裏有一股旺盛待發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腦袋正在轉出許多念頭。

    邢獵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後他實行的是哪一個。

    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位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纔好。圓性是湖。

    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

    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現在一瞬間。兩人實際上還處身在激烈的戰場。圓性身後的民兵等着他戰勝並守住這段城牆,讓他們調動更多人去滅火;衛東琉身後的“雷火隊”等着他把這“金身鬼”擊斃,再擴大這個登城的缺口,一氣攻陷安慶城。

    兩人都沒有等待的餘裕。但他們誰先出手誰就落在下風。

    衛東琉再進一步。

    二人距離只有六尺。對峙的極限。

    圓性仍是不動。

    衛東琉沒有選擇。再前進

    就在衛東琉踏這步的同時,圓性居後的左足也往前踏上,與衛東琉前進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間,好像鏡子裏外的人與鏡象。

    兩人距離因此驟然縮短更多

    衛東琉踏出那步還未着地,雙劍已對應這突變而發動,左邊的古劍壓制齊眉棍同時,右手蛇劍以奇詭的高速,直刺圓性未有銅甲保護、因爲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並非心臟所在,此劍若刺入,實時貫穿肺與心脈,還是能立即令圓性失去戰力才繼而斃命!

    但是當衛東琉的左手劍架上齊眉棍的剎那,卻發覺棍上沒有任何抗力。他最初還錯覺,難道是遇上“巫丹”的卸勁?然後才明白是爲什麼。只因爲齊眉棍根本沒有人握住。

    圓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雙手棄棍。只是那動作輕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衛東琉沒有更早察覺。

    從前的圓性,沒有如此細微精準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開了與邢獵比較之後放開。

    圓性騰出來的雙手,右手化作虎爪狀,曲臂收入護住心胸。蛇劍在下一瞬間貫穿了他右掌,仍繼續挺進,劍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圓性戴着銅甲的左拳,乘着那踏步之勢,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轟在衛東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簡單、質樸的一招。圓性四歲時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練武場學習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開始。

    衛東琉胸口完全陷了進去。他的身體往後倒飛,人在空中時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雙紅黑眼瞳失神往上翻。兩柄劍都離手。

    這瞬間他做了個極短促的夢。夢裏他正盡情地揮舞雙劍,在安慶城裏的街道上盡情屠殺每一個看見的人。這本來就是他的計劃。他在出戰之前一直想着,今天解決了“金身鬼”之後可以殺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濃烈的血腥氣味。

    結果今天他一個人也殺不了。

    衛東琉的身體繼續飛行,越過了城牆,才慢慢改變軌跡往下墮落。這情景,馬上就令城牆上的形勢轉變。振奮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着擁向仍留在牆頭那十幾名驚愕的“雷火兵”。

    圓性跌坐而下。他整條右臂縮起來,正抽搐得僵硬,無法移動半寸。只因剛纔生死立判的時刻,他以右手硬擋衛東琉的劍,在蛇劍穿過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縮,去抵消劍刃前進的力量,阻止劍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右掌及手臂拉開來。蛇劍的刃尖脫出他右胸。他也理會不了仍穿刺着劍的右手,左掌急忙捂着胸膛傷口止血。血水還是滲下到他的腰間。他嘗試漸漸加深呼吸,以確定肺臟有沒有被劍刺穿。目前看來呼吸無礙。

    當他拔去掌中劍並重新站起來時,牆頭上最後一個“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槍盾陣迫得躍下逃生。勾住城牆的攻城雲梯也被推倒了。衆民兵舉着槍振臂歡呼,向牆下退縮的敵人示威。

    他們都沒有回頭去看圓性一眼。因爲在他們心裏,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次天圓性在城牆上殺了四十幾人。

    受着這樣的傷,張文錦和楊銳苦勸圓性休息,但他斷然拒絕。

    “今天我必定要上戰場。”圓性一邊包紮着手掌一邊說。“要是我不出現,對方就會認定昨天那個劍客重創了我,士氣必然大增。我要給他們看見,我跟之前一樣可怕。”

    他沒有吿訴兩位大人的是,他的傷勢其實比表面更嚴重:衛東琉那一劍,確實將他右肺刺破了,那內裏的傷口到今天才開始擴大,肺內的氣息一點一滴泄漏出來,積存在胸腔裏,右肺因而被壓縮得無法呼吸。

    圓性只靠着一邊肺臟,加上右手無法握棍,卻仍然勇猛擊殺了大量敵人。

    攻城的敵軍再次退卻之後,他身邊的民兵合和着歡呼。經過十天的戰火悴煉,他們渡過了最低潮,此刻心裏除了勝利與保守家園的意念,別無其他。

    全城團結爲一。

    第十二天。圓性用齊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上城樓。

    人們看見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神僧”。圓性的身體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膚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沒有穿戴那副“半身銅人甲”,他已經沒有力氣承受那負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舊的粗布披風。

    他的左半邊臉,用彩筆畫滿了花紋,驟看半邊臉譜仍呈現着兇惡的鬼相。那是他拜託城裏一名錶演唱戲雜耍的伶人爲他繪上的。

    即使已經無法戴上那半邊羅剎銅面罩,圓性還是要給敵人看見自己猙獰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牆頂內側一角盤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無語。他們看得見圓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圓性只殺傷了不夠十人,大多時候都要休息。那時衆人就知道是什麼回事。

    圓性看着這些民兵,注視他們每個人堅毅的臉孔。他又回頭看城牆裏,俯視無數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當年離開西安,太師伯了澄和尚趕走他時說過的話。

    “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圓性心中笑了。

    我看見了。我明白了。

    今世爲人,所爲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圓性跟前,手裏拿着竹筒。

    “大師,要喝口水嗎?”

    圓性點了點頭,接過那盛水的竹筒,輕輕呷了一口。清水滋潤着他舌頭。“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還給那民兵,卻突然一陣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裏積存了幾天的血。

    那民兵驚愕地看着圓性。圓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聲線說:“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裏,滋養樹木和衆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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