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仍然帶着那個神祕密封竹筒的巫紀洪,盯着進來的姚連洲,他那雙奇大的怪眼,此刻卻要用力撐起眼皮,沒法瞪得像平時那樣大。經過半天血戰,巫紀洪也已疲憊不堪,燈火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和刺青極深刻。
“紀洪告訴我,你有話要跟我說。”
商承羽說着,雙手輕輕在地上一撐,整個人姿勢沒變就轉了過來,仍維持着盤坐面向姚連洲。“說吧。”
姚連洲凝視着商承羽好一輪。他嘗試回想過去的一切。我是什麼時候與他成爲死敵的?姚連洲這麼想。
他從小就很少跟商承羽交流。兩個都是公孫清鍾愛並寄予厚望的弟子,可是在巫丹山上卻從來關係不深。商承羽在巫丹派裏的朋友本來就不多,跟他交誼親密的,全都是像巫紀洪這種最極端的怪人,又或是梅心樹那類成年後才加入巫丹的弟子。自從他們結成一夥,並因爲沉迷黑蓮教密法而變得舉止乖張之後,就更與大多同門產生了隔膜。
這隔膜其實是商承羽有意無意之間造成的。他當時已經懷有與公孫清相異的志向,並暗中向這些與他親近的同門灌輸自己的理念,他們因此就自然與其他巫丹弟子疏離……
但是我們兩人之間還不止如此,姚連洲想。遠在更早的時候,他與商師兄就互相感受到那股格格不入。是因爲商承羽妒忌他得到師父格外的關顧嗎?是預感他會成爲日後的競爭對手嗎?姚連洲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兩人天生就個性不合而已。他卻也一直沒有憎恨過商承羽。直至繼任掌門的爭鬥,兩人才終於成爲死敵。
可是經過那許多,他們今天又在這樣的境況下,共處一室。過去的一切,好像已變得不重要。雖然姚連洲知道,那些恥辱與憾恨,商承羽是永遠不會忘卻。
姚連洲花了很大的力氣,張開乾裂的嘴脣,說了一句許多年沒有說過的話。
“我輸了。”
聽見這三個字,旁邊的巫紀洪,那雙鴿蛋般大的眼睛猛地瞪起來。
這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巫丹掌門,竟然在平生死敵面前認輸!
而商承羽長年垂着烏黑眼肚的雙目,從隨孔深處亮起星火。
“依我看,你說自己輸了,並不是在武功上。”商承羽迴應,聲線中沒有透出預期的興奮。
“我說的是在這條路上,我輸了。”姚連洲伸開雙手,比一比四周這座將軍營賬。“當日跟禁軍打仗,我把巫丹弟子全葬送了,那次還可以說是因爲軍力懸殊,非戰之罪,而我們也把數倍的敵人拉進了地獄。”
姚連洲說時把手臂垂下來。
“到我進來寧王府,走這條截然不同的路時,我以爲一切都會改變。但結果我令習小巖離開了;我讓葉辰戰死了;我把戰船和士兵也送了給敵人。我根本就沒有自己所想那樣的領軍才能。”
商承羽默默地聽着,直到姚連洲把遠些心底話都說出來之後他才響應:“可是我也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啊。”
“能夠把巫丹派延續下去的,就只餘下我跟你。”姚連洲說時沒有瞄一眼巫紀洪,也就是從未把他考慮在內。“而經過今天,我相信自己當領袖的才能並不如你。爲了巫丹,我可以屈居在你之下。”
聽了這句話,巫紀洪手心都冒出汗來。原本因戰敗而生的沮喪,瞬間一掃而空。
終於來到這一天了!姚連洲向商師兄臣服!
我這些年所幹的一切,都有價值!
可是令巫紀洪大感意外的是:商承羽在聽見姚選舟的投降之後,並沒有露出預料中的狂喜神色。
不止如此。商承羽的臉是多麼的平靜。就連剛纔在雙眼裏燃起的星火也黯淡下來。
“可惜,太遲了。”
商承羽這句話,令巫紀洪一震。姚連洲也露出少見的愕然神情。
“我年紀已經太大了。”商承羽又說。
姚連洲皺眉。他記憶中,商師兄今年才只是四十七、八歲左右,以一個修爲高深的武俠而言,還沒有到可以說“太大”的年齡。
“我知道。”商承羽看穿了姚連洲在想什麼。“可是我說的不是現在。而是下一次還能夠舉兵的時候。”
“可是明天……”
“你我都知道,明天勝利的把握有多大。”商承羽苦笑。“我們都要開始思考下一步。當然,以我倆的能耐,要逃出去,要活下來,還不是什麼難事;可是這次藉助寧王的力量以失敗告終,再創造下一次這樣的機會,你覺得要花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
“再過幾年,商師兄你也不算老啊……”巫紀洪在旁插口說。
商承羽拉緊身上的毛裘,撫模着領上的白毛。在這盛夏的密閉營賬中,姚連洲和巫紀洪背項都衣衫溼透,可是穿着毛裘的商承羽,額上卻沒有半點汗珠。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商承羽輕輕合上眼說。“那些在囚禁日子裏累積的傷病,我現在還能夠壓抑。可是再過幾年……隨時就會全部發作出來。”
“這根本就說不準!”巫紀洪急說:“我會調製最好的丹藥來醫治師兄!我會供奉一百個、一千個人頭給真界神靈,以保師兄長命百歲!”他激烈地說,嘴角吐着沫,樣貎帶着昔日狂態,又回覆了從前黑蓮術王那瘋一觀的神情。
但是商承羽揺揺頭。“我作的是稱霸天下的王者之夢,沒有比常人強韌的身體和魂魄,只靠吃藥續命,又如何實現?”
他睜開眼睛,看着姚連舟說:“你不同。你比我小七歲,而且看樣子會比我活得長久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