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435章 龍虎劍(155)
    看見手中長劍,朱宸濠才意識到自已做出了拔劍的動作。剛纔一回想平生志願,他就激動得血脈沸騰。這柄佩劍的劍鍔除了有蛟龍和雲絞的雕刻外,中間還有一個代表了巫丹派的陰陽巫丹符號,乃是朱宸濠特別命人加鑄上去。

    自從第一次從李君元口中聽聞巫丹派的事情後,朱宸濠對巫丹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君元想方設法將巫丹高手羅致入王府,而最終他也如願以償即使在這過程裏他促使了巫丹派的覆減。朱宸濠自小不愛讀經書,也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當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實現野心,單純就是因爲一股“不甘居於任何人之下”的執着,而他覺得這與巫丹派追求“天下無敵”並沒有兩樣,故而有所共鳴。

    在這船樓的廳堂內,反射的劍光於牆壁上不住晃動,令人錯覺以爲是水色的反射。那是因爲朱震濠握劍的手在顯抖。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顫抖卻並沒有停下來。

    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

    朱宸濠遠四十年來從沒有怎麼害怕過“恐懼”一向只屬於凡人,而他不是。但現在的他終於害怕了。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自出生開始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權位;引以自豪的家勢血脈……全部都會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將連“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這個時刻,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這些年實在玩的這個遊戲,原來不是那麼好玩。是的,他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個已經無法停下來的遊戲?,不是說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來的棋戲或比賽……

    “酒!”朱宸濠猛呼,同時把佩劍用力丟到地上,發出噏一哪鳴響。看見王爺棄了劍,感覺逃出生天的侍從,急忙拿來酒壺和酒杯。朱宸濠沒等侍從斟酒,劈手就把酒壺搶來,就着壺嘴灌酒,把一身華麗的錦織戰袍都濺溼了。

    喝了好幾口後,朱宸濠通紅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從,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這些仍然留在他身邊的人,不是因爲與寧王府關係太深走不了,就是願意再押一把的賭徒。朱宸濠先前已經下令,將隨軍帶來的金銀財物盡數傾出作爲賞金,鼓動餘下的將士,明日作絕地死戰。

    要不就一次逆轉,將所有倒賺回來;要不就失去一切。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實只餘下這兩條路。但是他仍然無法揮去心頭的恐懼和後悔。他無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權選擇,我寧願一切都從沒發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繼續當王爺,每天喫飯喝酒聽曲看戲,直至老去……

    他現在深深感受得到,朱宸濠是一個遠比自己想象中軟弱的人。

    將酒喝光後,他摔去了酒壺,盯着地上長劍。侍從看見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劍撿起,朱宸濠卻伸手止住。他繼續看着劍,只感覺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經無法拿起。

    稱王,原來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情。

    生而得“王”封號的男人,如此歡息。

    姚連洲的人生,從未如今日般沮喪。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館”裏中毒的時候;在“遇真宮”被禁軍漫天炮火轟擊之際;還有殷小妍拋棄他的那一刻,姚連洲對自己的信念也從來沒有動揺過;可是經歷了這場敗戰,他第一次懷疑自我的價值。

    他獨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營地之間,髮髻凌亂,好幾縷髮絲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極精美華貴的鳳鏽青色戰袍,到處都蒙成灰黑,散發着如焦柴的氣息。

    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單背劍”垂掛在腰旁,隨着腳步一下一下拍擊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渾然不覺,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營地中前行。

    他的“青翼隊”部下,半個也不在身邊。副戰船被敵方炮彈擊中,繼而遭到接續的銃炮火箭猛攻,他原來所率的“青翼隊”折損了一半,其餘與他一同被巫紀洪的快船隊救走。乘船回到樵舍後,姚連洲不想隊員跟着他走,盡數追去自行進食休息,而他則獨自深入營賬之間。

    姚連洲所經之處,每個將士一看見適位“鳳翔上將軍”,都忍不住肅然注目。姚連洲卻垂着頭,逃避他們的目光。

    水師主帥閔廿四已遭敵人所擒,消息震動了整支寧王軍。如今軍中主要武將已經所餘無幾,除了陸軍主帥凌十一較有作戰經驗之外,婁伯將、王春等不過靠着關係攀上將領之位,無甚真才實學,而數下來就只餘商承羽、姚連舟和巫紀洪三個巫丹高手較得軍士信賴。

    但是姚連洲並不相信,此刻營地四周向他投來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覺認爲道些眼光深處,都帶着不信與鄙夷。

    直至這一天,姚連洲在這場對抗朝廷的戰爭裏,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死過。他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決戰最重要的關頭,因爲自己一時執着,把己方其中一條最具威力的巨型戰船開到對方炮口前,將戰船和許多部下都葬送進湖裏。

    姚連洲感覺營地裏每一個士兵都很清楚他幹了什麼,都在用責難的目光瞧着自己。孤身走在其中,他強烈地感覺無所憑藉。

    尤其是連如影隨形追隨他身後的葉辰也已不在……

    姚連洲走到商承羽的管帳前。先前他早已叫巫紀洪通傳,守在帳前的兩個“鐵山隊”護衛預知他會來,並沒有欄阻。

    他穿過另一排護衛,撥開了帳門的布幕,低頭進去。

    營賬內很暗,只點燃了一盞燈。姚連舟一眼就看見,在幽黑的帳裏最深處,高大的商承羽揹着他靜靜盤膝在地上打坐,那頭捲曲的長長髮,在凝重空氣下沒有一絲飄動。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當年那襲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這個姿態,就跟從前坐在“遇真宮”後山石牢裏沒有分別。姚連洲看見了,心裏不禁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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