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457章 龍虎劍(177)
    “這一仗打完了,朕來到江南,才知道原來你加入了皇叔的陣營。”朱厚照喝一口酒又說:“你要用一切方法向朕復仇,這個朕很明白。”

    他放下酒壺,雙手拉開衣襟,袒露出自己精實的胸膛,伸出手指在心胸處點一點。

    “過錯,朕已經認了。可是朕不會求饒。你此來若是想折辱朕,那大可不必。就在這裏刺一劍,完成復仇吧。巫丹派要追求天下無敵嗎?把朕這天下第一人殺了,也算是一種『天下無敵』啊。”

    “我是有這麼想過。”

    姚連洲說着,手指不經意般掃過“單背劍”的劍柄,令朱厚照的心突跳。他嘴裏雖硬,但並非全不畏死。他知道,姚連洲任何時刻只要有心殺他,他連劍光都不會看見。

    “當初我加盟寧王府,也是想着要徹徹底底打敗你,將你擁有的權柄拿到手。”姚連洲繼續說,眼睛盯着月光下的朱厚照,目光有一種淡淡的冷酷。

    朱厚照聽了才明白,姚連洲助朱宸濠叛亂,不只是報仇那麼簡單,更計劃日後取而代之,把朱氏的大明江山都取下,實現最徹底的『天下無敵』。

    “可是在這場仗之後,我知道自己從來不是走那種路的人。我沒有成爲王者必要的那顆心。或者應該說,我的心從來都不在那裏。”

    這次輪到朱厚照愕然了,姚連洲如此坦誠自白,而且承認自己的弱點,同樣令朱厚照料想不到。

    在鄱陽湖最後一戰的前夕,商承羽叫姚連洲好好地思考,然後再做一次抉擇。結果姚連洲還是認爲,自己相比商承羽並沒有稱王的資格,在逃出戰場之時,心裏已經決定跟從商承羽,還在想怎樣勸他不要放棄巫丹王者的夢想。

    然而在逃到樵舍軍營時,姚連洲看見的,卻是躺在痛哭的巫紀洪懷中那商承羽的屍身。

    這個宏大的夢,就此破滅。

    “生還的我卻還是要想怎樣過餘下的人生。”姚連洲繼續說:“然後我知道,自己還是得再走昔日的路。去尋找原來的那個『天下無敵』。”

    “那麼你找朕要什麼?”朱厚照把衣襟合起來,臉也放鬆了,好奇地問姚連洲:“是要朕下旨,赦免一切罪名,重置巫丹派嗎?這個容易。”

    “今日重置巫丹,也不過得我一人。”姚連洲說。“罪名就算洗刷了,那死絕的巫丹武俠,卻還是不回來。”

    朱厚照點點頭。他欠巫丹的,確是無法挽回。即使把姚連洲叛逆之罪一併赦免還是不夠。

    “加到巫丹頭上的罪名,你固然要撤去。”姚連洲站了起來,提着“單背劍”,從高俯視皇帝。“至於巫丹是否復興,不必你來操心。只是我另還有一個要求,纔是這次探訪你的目的。”

    “朕說過,不會受你脅迫。”

    “不用擔心,我會送給你一件東西作代價。是重禮。”

    姚連洲說着就從後腰處,解下一直緊緊繫着的竹筒。朱厚照一早就留意姚連洲身後有這東西,還想是不是什麼必要時同歸於盡的最後兵器,但看對方此刻解了下來,似乎又不像。姚連洲將竹筒輕輕拋給朱厚照。

    那竹筒既有防水的蠟封,內裏之物又有幾層油紙包裹,朱厚照花了好些工夫一一解開來,發現是一本捲起的賬冊。

    朱厚照將賬冊攤開來,好奇地揭開細讀,可是夜裏光線不足。姚連洲將甲板上一個燭臺拿過來,以火石打火點燃了。

    細看其中條目,朱厚照的眼睛收緊。。他雖疏於政事,又不好學習,但其實天生聰慧,稍看就明白這是寧王府向朝廷上下賄賂的記錄賬簿。上面有許多他熟悉的名字。

    朱厚照翻開一頁一頁的看,只見受賄者的名字極多,京師文武官吏裏大半都沒有走脫,其中就連當今首輔楊廷和都在其中。其餘則有許多是江西及臨近各省的官員。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正德皇帝也都明白,這樣的一份佐逆名單要是公開出來,整個朝廷將有多大的震動。

    “確是一份厚禮呢。”朱厚照把賬冊合上,閉目說。那許多朝臣一向阻止他遊玩,都是他喜歡的人物,可是他並沒有打算借這部賬冊來打擊驅逐這些人。即使是如何率性,他也明白這批朝臣大多仍是忠臣,收受朱宸濠賄賂不過一時貪財,並無真正叛逆之意。他慶幸此冊只是落在他手,若是被其他不軌之人利用,足可對朝廷作出沉重的打擊。

    “那麼……”朱厚照把賬冊塞回竹筒內蓋上,站起來看着姚連洲:“你有什麼要求?”

    “你知道誰是邢獵嗎?”

    朱厚照聽了愕然,一時想不起來。

    他提出來的,應該是武人吧?

    他再回憶了一輪,驀然想起,拍了拍大腿說:“姓邢的,朕記得!就是那六劍客之一!”

    姚連洲點點頭。

    “我要你把我跟六劍客所有的罪名都免除。然後安排我與邢獵決戰。在紫禁城大殿上。”

    武俠,在皇宮正殿上裏作生死決鬥。這是荒唐的無可再荒唐的事情。

    然而正德皇帝聽了,眉目卻揚了起來。

    這就是他尋求的“天下無敵”。

    “這個邢獵,是與你旗鼓相當的絕世高手嗎?”

    “我見過。他已經是。”

    朱厚照聽了這句話,極感好奇:世上原來竟有能與姚連洲相比的人物,而且得到他的認同。

    “你在哪裏見過他?”

    “在戰場上,六劍客,一直就在王守仁的軍隊中。”

    “竟有此事……”朱厚照得知後沉思:怎麼一直沒有人跟朕說這事?啊,這當然了,正是朕下旨緝拿六劍客的,他們又怎麼敢暴露身份?

    而他們卻願意冒死爲朕作戰。

    王守仁能驅策這些人,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這個邢獵……他會答應與你比試嗎?”朱厚照踱着步說:“朕不想以聖旨逼迫他,又再犯下上次的錯誤。”他說的自然是“御武令”一事。

    “他會答應的。”

    姚連洲肯定地點頭,遠眺着黑夜的大江,眼神裏充滿了期待。

    “只要他聽到這決戰的邀請,一定會來。”

    朱厚照瞧見姚連洲此刻的表情,心裏升起一股仰慕。

    “朕真羨慕你們。”他忍不住說。“你們身處的那片天地,朕永遠也進入不了不管朕擁有多大的權柄,麾下有多少兵馬,國庫有多少金銀財帛,都做不到。”

    “你擁有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姚連洲迴應他。“而我們擁有的,都是從很早以前開始,用血汗和意志累積,歷無數兇險磨練,一點一滴而成。”

    “可是像你跟他這樣的高手,還是擁有遠遠超越別人的天賦吧?”朱厚照皺眉。

    “你可知道我在巫丹山這許多年,見過有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默默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連洲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爲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朱厚照聽了這番話,不禁動容。

    這種話,過去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

    朕一生如此愛玩,是否也在逃避困難的道路呢?

    世上終於有一個人與他平等對話,方能激發他如此思考。

    “要是朕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姚連洲聽見皇帝如此感嘆,一時呆住了。

    朱厚照再次從甲板上撿起那酒壺,用手搖了搖,估量內裏剩下的分量,張嘴把其中一半喝下了。

    “紫禁決戰,朕答應你,但你得爲朕做一件事。”

    朱厚照抹了抹嘴,把酒壺遞給姚連洲。

    “幹了它。”

    姚連洲爽快地將酒壺接過,仰首喝光,將空壺隨手拋落江心。

    內心同樣孤寂之二人,相視而笑。

    十二月的大江上寒風凜烈,吹着船頭上邢獵的臉。

    他少有地穿着一身正式長衣袍服,那頭鬈髮結成髻再用頭巾包着,此際又沒有帶着兵刃,衣飾總算比較正經,可是仍無法掩蓋一身散發的野性之氣。就好像他與川島玲蘭成婚那天,被佟晶取笑像頭穿了衣冠的猴子一樣。

    可是現在的邢獵無心理會這些。他看着前面江水的神色甚是肅穆,沒有了平日的笑容。

    到底前頭有什麼在等待我們呢?

    一個人迎着江風而立,邢獵不禁回想當初從海外回到泉州後,獨自在灘岸上面向颶風暴浪的那情景。轉眼已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他決定一個人挑起對巫丹派的戰爭。卻繼而經歷了這許多。有了可以付託生死的同伴與愛人。經過了以爲無法跨越的傷患幽谷。打了許多沒有想過會打的仗。獲得足可挑戰任何人的絕技。失去了要挑戰的敵人。

    到頭來,巫丹派已不存在。他沒想到這旅程,是以這般令人遺憾的方式結束。

    不。只是一個新的開始。

    邢獵早就跟妻子透露過自己將來的夢想:要像巫丹那樣,去找天下武林比試印證。只是這個志向突然被一場戰爭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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