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照此來當然不是爲了遊玩雖然他確是這麼跟師弟和門人說。
他來是尋找一個人,並且要將其生命了結。
那個人算起來是邢照的遠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裏奸嫂殺兄後逃亡。此事一直都是邢氏家族中一個無人願提的恥辱。因此當五天前邢照聽人說,看見這個仇人隱居在烈嶼一條小漁村,他想也不想就帶着刀乘船過來。
他找到那條村,也找到告密者說的那個人。可是這人並非邢照要找的仇家,而是個廣東人,只是樣貌年紀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錯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虛感,加上積累數天卻無從發泄的殺意,促使邢照渴望找女人,最終把他帶來這片一無所有的西岸石灘。
穿好衣衫的漁家女,將那布袍還給邢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說:“我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開始汐漲了”
仍然拿着布袍的邢照,揮揮手打斷她。並用手指按脣,示意她不要作聲。
邢照在浪濤聲中全神傾聽了一會,然後邁開步伐,朝着石灘內陸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好像要細心在空氣裏捕捉某種微細的東西。
漁家女好奇地跟着,心裏充滿疑問,卻又不敢開口。走了數十步後,連她也開始聽見濤音之間那微弱的異聲了。
這時邢照早就展開快步,在岩石間跳躍奔跑。他已經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當漁家女趕上時,看見邢照站在一個細小而隱蔽的石洞跟前,手裏抱着一個用布衣包裹着的嬰孩。她訝異地趨前細看。是個初生嬰兒,黏着幼細胎毛的臉皺成一團,眼目還沒完全睜得開,正在放聲大哭。
漁家女心中一陣酸楚。她實在無法想像,是什麼人會把一個離開母體還不夠半天的孩子,如此遺棄在無人石灘上。
“是男的。”邢照說,用指頭輕輕撫摸嬰孩那張皺得像老人的臉。他當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兒子邢越今年已經八歲。
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潮涌上邢照心頭。
我是來烈嶼殺人的。結果卻撿到一條生命。
“幸好你聽見他哭……”漁家女說着,眼眶的淚水滾了下來:“再晚一個時辰左右,他就會淹死。”
邢照聽了點點頭,又再仔細看着嚎哭的嬰孩。他馬上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帶回泉州。
他溫柔地安撫着嬰孩,直至他哭累了睡着。邢照抱着他沿石灘而行,眼睛眺視着已經越來越黑暗的洶涌大海。他的血脈同樣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與夢想,從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終結;甚至像這個孩子,幾乎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可是這孩子沒有死去。而且撿到他的,不是尋常漁人或船伕。
是我這個遠來的武人。
邢照並不相信命運。正如此刻,他還是可以選擇把嬰孩拋進大海里,或者扔給後面那個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決定。
沒有一件事情是寫定的。
所謂“命運”,不過是在變成事實之後,我們回頭看見的一種東西。邢照如此相信。
他現在就要去書寫這棄嬰的命運。
把孩子帶回南海派。
邢照和漁家女沿着石灘,往南漸行漸遠。他們不知道,同時在這片灘頭的北端,有一個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終結。
這女人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偷偷獨自誕下那個日後名叫邢烈的孩子。而此際她將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裏。
女人是個漁家婦,氣力本來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無法抵抗已陷入瘋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繼續掐着她頸項,將她的頭壓進海里。
男人維持着這動作,暴突的眼睛瞪着水裏妻子痛苦的臉,他口中不斷喃喃在念:
“孽種……孽種……藏在哪裏?藏在哪裏?”
最後,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沒有冒出氣泡。她雙手垂下來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當察覺到妻子已經斷氣後,男人才從狂暴的夢中清醒過來。取代暴怒的是痛悔與恐懼。他本來只是要逼問出,那個並非他骨肉的嬰孩何在。
剛纔那個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從水中抱起來,撫摸着她開始變冷的臉龐。
不一會,男人將妻子放回水裏,並往深處推去。他自己也隨着前行,面對夕陽一步步走進海浪之間。直至自己與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三十一年之後,在壯麗雄偉的南京“五軍都督府”裏,於這個國度的最高權力者眼前,邢獵將要氣絕。
自出生起,邢獵所遭遇的一切機緣與運氣,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終卻只是把他帶到這麼毫無意義的結局。
而他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本來將能夠與夢想中的宿敵姚連洲,在紫禁皇城決一雌雄,盡酬平生壯志。
當閆勝流着淚從後抱住身中三箭的邢獵時,另一排錦衣衛已然換上前來,手裏提着更多早就上弦待發的弩,瞄向邢獵與閆勝二人。
就在他們射擊之前,一條身影飛快掠過衆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錦衣衛嚇得紛紛鬆開扳機上的指頭,迅速向天舉起弩,以免誤傷這個人。
因爲他們都看見這個身影屬於誰。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錦衣衛再發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躍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發出憤怒的呼叫,乘着躍勢拉弓,打出當年短暫跟巫丹副掌門師星昊學習過的“巫丹長拳”招式。那隻平日只要輕輕一揮就可決斷萬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堅牢的拳頭,猛然擊在江彬臉頰上!
殿裏所有侍衛、太監、寵姬與伶人樂師,全部都驚愕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