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大帆船原是之前的義軍戰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種火炮武裝,船伕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軍精英,因爲得知邢獵和閆勝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請纓接送川島玲蘭等人前赴。
信鴿帶來的細小書信畢竟無法寫得太詳細。船員們只知道勇猛的戰爭英雄邢獵受了重傷,實際狀況如何卻不清楚。衆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禱,並努力盡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這孩子給邢大俠見一面……
川島玲蘭見兒子已喫飽,把衣服拉上,然後輕拍孩子的背將嗝氣掃出來。她整理一下包着兒子的織巾,這才擡頭看練飛虹。
“你要抱抱他嗎?”她將兒子遞向飛虹先生。
練飛虹苦笑搖搖頭。在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沒信心能把嬰孩抱穩。他只是將自己口鼻上的圍巾拉下來,朝孩子咧齒笑了笑。這段日子裏,就只有邢獵的兒子,能夠令練飛虹的心情稍稍變好。
川島玲蘭抱着兒子輕輕搖着,安撫他入睡。她的臉異常平靜。可是當了這麼多年同伴,練飛虹很清楚川島玲蘭只是壓抑着悲憤與混亂。六劍客經歷了這許多,早就學會臨及危難時必要維持着冷靜的意志。可是練飛虹知道,川島玲蘭今日所迎受的磨難,超越了過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這位“武士之妻”的強韌。
看着川島玲蘭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義的安慰說話。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說。
佟晶在下面的船艙裏睡着了。爲了馬上準備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徹夜未眠。練飛虹已然老弱,川島玲蘭又要照顧兒子,佟晶獨自一人打點一切。飛鴿帶來的信裏也提及閆勝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幾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亂得什麼也做不到。結果佟晶卻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時就起錨。
在那期間,練飛虹只有一次聽過佟晶喃喃自語。
“沒事的……我們什麼都渡過了……這次也會沒事……”
練飛虹堅持也要跟着一起來。“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們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這樣跟川島玲蘭和佟晶說。“可是你們不能阻止我跟來。我們仍然是‘六劍客,。”
他口裏雖然這麼說,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跟着來到底能夠幹什麼。他連安慰鎮定她們也做不到。從昨夜至今,他跟佟晶幾乎沒有說過話。
大船再次駛過另一條半沉在湖中的叛軍戰船殘骸,那一根根燒得像焦炭的木頭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叢墓碑。練飛虹默默看着它在船邊掠過。他從沒有親眼看過當日鄱陽湖的激戰他能夠下牀的那天,戰爭早就結束了。
這幾個月裏,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佟晶每天都用心照顧着練飛虹。但練飛虹再沒有變回從前那個什麼都能開玩笑的老頑童。面對佟晶時他雖然顯得平和,但卻很少跟她談話。
練飛虹曾經以爲,不管自己的身體衰老到哪個地步,只要能夠親眼看着佟晶繼續成長變強,就有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到了現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何時會無法走路;何時沒辦法靠自己喫飯;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一切機能都會越來越快地失去。
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結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懸在頭頂的烏雲,不時就讓他感受到森冷的陰影……
戰船殘骸在後方漸遠消失。練飛虹彎着腰站在甲板上,凝視下面被船破開的滾滾湖浪。
如果能夠用我這條殘命,去換邢獵平安無事,那有多好……
練飛虹一想完就在心裏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紀,怎麼還是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夠這樣交換,世上許多悲傷都能夠避免了…………生命,就是這樣。
川島玲蘭抱着已然入睡的兒子,沒有跟練飛虹交談,只是一起看着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運。
直至次天的上午,佟晶還是沒有真正睡過。
她側躺在船艙狹小的木牀上,緊緊抱着“迅蜂劍”,只能闔著眼假寐歇息。佟晶身心都疲累極了,胸懷裏好像有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開的痛苦,令她無法入眠。
耳中聽着浪濤拍打船身的聲音,一幅幅景象漸漸在佟晶腦海裏浮現。同樣是大船行駛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並非湖泊,而是河流。兩岸的山石樹木,予佟晶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覺。
她認出來了。是家鄉的峨江。
回四川。這三個字常常在她心裏迴響。在南昌的時候,佟晶天天都祈盼著閆勝從南京回來,然後與他一起回青冥山。
那是早就說好的約定。最大的戰爭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強敵都克服了。萬水千山的危難也一一過去。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們。
佟晶這樣以爲。
到底是什麼出了錯?我們不過想在一起而已,難道這也算貪心嗎?難道我們不夠真誠嗎?老天還要給我們多大的考驗?
佟晶感覺真的太累、太累了。
佟晶不願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條行駛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繼續開往川中。浪聲安撫着她。她好像漸漸能夠在回家的想像裏放鬆下來……
就在佟晶終於快將入眠時,大船停了下來。陷入半睡的佟晶最初還不察覺,但上面甲板開始傳出呼喊的人聲。她警覺地在牀上坐起來,抹去臉上仍暖的淚水,提着劍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橫越鄱陽湖,駛到扼守着大江入口的湖口鎮。佟晶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卻見那江上停泊着十來條官船,橫成一道關卡將江面攔住,大船就停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