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她將兒子湊近邢獵:“這就是你爹。看得見嗎?”
嬰孩彷彿真的聽得懂母親的說話,側着頭定定地看着邢獵的臉,似乎真的在仔細辨認陌生的父親。
嚴有佛卻不再理會任何人,逕自上前,掲開蓋着邢獵胸口的白布。
“你這是幹什麼?不可亂動!”一名年輕的助理醫士斥喝。三個主理御醫這時都不在病房裏他們都不想承受邢獵家人的質問只留下助手來代爲解笞。
嚴有佛當然不需要他們解答什麼。他只略看了箭傷幾眼,就哈哈笑起來。
“小子,有你的,連這樣都擋下來!”嚴有佛說。醫士們本想把他強行拉開,並將箭傷重新蓋上,卻聽見嚴有佛竟然馬上就說出邢獵以肉身擋箭這奇行,衆人一時都愣住了。
嚴有佛又檢視一下邢獵的傷口和臉龐顏色,然後淡淡說:“再不取箭,兩天之後,沒救。”
就連上司也沒敢這樣斷言邢獵的命數。醫士們聽了又是大奇。
“可是那胸口的筋肉割不下去”一個醫士迴應,但被嚴有佛不耐煩地打斷:“我知道啦……有沒有針?”
“你要幹什麼?”在旁看守的衛兵向嚴有佛斥喝,其中數人已把手掌搭上刀柄。
川島玲蘭迅速轉身面向他們。她手裏仍然抱着兒子,另一隻垂着的手空空如也。但衛兵們看見她的容姿和眼神,一時都被鎮住。
不要礙着。不要踏前半步。
他們彷彿從川島玲蘭的姿態收到這樣的指令。沒有一個人敢移動腳步。
突然出現這狀況,那十幾個醫士全都驚呆了。嚴有佛再次伸手催促:“針呢?”
這些醫官畢竟都已在此道浸淫多年,遇上其他有經驗的醫者,自能感受彼此的特殊氣質,這就跟武俠能互相確認無異。而嚴有佛此刻透現的自信,遠遠在這羣宮廷醫士之上。其中一人急急從箱裏取出一套數十根大小長短不同的銀針,遞給嚴有佛。
嚴有佛細細查看銀針的手工,才滿意地點點頭。另一名醫士又取來了油燈。嚴有佛輕輕用指頭撫摸邢獵胸口那些緊縮的筋肌,再次確定了狀況,也就用燈火灸過的銀針刺入邢獵肩頸之間。
衆醫士只見嚴有佛那些圓胖的手指竟是異常靈巧,施針又準又快,不一會已在邢獵的頸項、雙肩和兩肋處刺了廿多針。完成之後他再次按按邢獵胸口,檢查一下筋肌的變化。
“好。接下來這一針最重要。你們把他翻成側臥。”嚴有佛下令說。“要小心,不能動到箭桿。”
醫士們面面相覷。這可不是說笑萬一翻動時令箭尖加深插入,傷及心脈,邢獵很可能馬上斃命。
到此已是騎虎難下,醫士們只好信任他,七手八腳把邢獵的身體翻側到一邊,露出背項來。有兩個醫士負貴輕輕地託着胸口箭桿,以防因移動令箭尖在內裏造成新傷。
嚴有佛這次選取了最粗最長的一根銀針,密切盯着邢獵背項的肌理分佈。他那雙大眼彷彿能夠透視人體內的經脈。
他以有如伸手指物般的輕鬆動作,左手一下將銀針刺進了瞄準的那點。他並伸出右手來,沿着邢獵的脊椎用力地按摩,似在將內裏血氣推過每一節,同時左手三指拈着針頭在輕柔地轉動。嚴有佛雙手同時做着這兩個截然不同又技巧細膩的動作,猶如一心二用但又互相配合。在衆醫士眼中簡直是一場前所未聞的醫術表演。
經過好一輪後,嚴有佛迅速將那長針拔出,雙手都收了回來。他長長吁了一口氣,用衣袖抹抹額上汗珠。
“把他放下來。”嚴有佛說。“可以割開了。”
醫士們露着難以置信又有點無措的神情。嚴有佛再次顯得厭煩。
“沒有人敢嗎?好,把刀給我。”
嚴有佛接過醫士遞來用火灸過刃口的小刀,趨近邢獵的箭傷處。衆醫士也都引頸觀望。可是他們還沒看清發生什麼,已見嚴有佛離開了邢獵。
他手裏拿着一根尖鏃已然發鏽的弩箭。
川島玲蘭看見嚴有佛手中箭,無法自制地流淚。
醫士們紛紛上前,有的檢查邢獵的鼻息和脈搏,有的在爲那胸創止血。那剛割開的傷口,流出的血量卻遠比他們預期少。嚴有佛這雙快手,在他們眼中實在是神技。
嚴有佛把箭放在旁邊桌上。他看看那些忙亂中的醫士一眼,就回頭向那些禁衛說:“剛纔發生的事,你們也不想被聖上查問吧?這箭就當是太醫們取下來的好了。趁着還沒有其他人進來,趕快送我們出宮吧。”
衛兵們互相看了一眼。他們剛纔袖手旁觀讓嚴有佛動手醫治,若被上司甚至皇帝得知,大有可能被追究問罪。嚴有佛說的已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們馬上一起點點頭,將房門打開來。
臨行前川島玲蘭回頭再看邢獵一眼,同時急切地問嚴有佛:“他……真的能活嗎?”
“除了老天爺,誰也無法說哪個人必定活得下去。”嚴有佛微笑:“不過依我看,你以後要更辛苦了。要照顧一大一小兩隻猴子啊。”
在啓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終於獲許進宮探訪邢獵。
邢獵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禮遇可說古今未有。南京雖只是陪都,宮城仍是象徵天下權柄的禁地,更何況目前就有當今天子坐鎮,儼然成爲此刻實際的皇都所在。身無任何文武官職,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欽犯的邢獵,卻竟破格獲留在“文華殿”繼續養傷即使已被移轉到殿後西南角一個較小的書房可說違反了一切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