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476章 龍虎劍(196)
    但既然連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師時也是長住西苑“豹房”,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隨駕南來的兩位大學士蔣冕和梁儲也就沒有強烈反對。

    王守仁在禁衛帶領下進了“文華殿”,穿過重重廊道,終於走到邢獵的房間。

    自從當天在“武英殿”一同面聖後分別了,至今已經過去兩個月。王守仁心裏始終懷着歉疚:他感覺是自己將邢獵帶來這張虎口的。即使接見六劍客其實是聖上的旨令,也無減王守仁心裏自貴。

    再次看見邢獵的一刻,他這股內疚就更深了。

    即使邢獵穿着寬闊的衣袍,任何認識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張凹陷的臉,完全不屬於王守仁過去熟悉的那位猛士。這時的邢獵,遠比當年從青原山摔下、險死還生回到廬陵時還要糟糕。

    邢獵一見王守仁到來,就想從牀上坐起行禮。王守仁及牀邊兩名醫士也都阻止了他邢獵擺脫死亡危機並且甦醒,至今過了還不足一個月,身體上的箭傷只是僅僅癒合而已,幾處被箭鏃撕裂的肌肉也都還沒有完全重生連接起來。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強修補好的玩偶,稍微過於用力活動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着。”王守仁走到牀邊,輕輕拍着邢獵的肩頭安慰。

    不論是醫士還是衛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邢獵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來這個月間,皇帝曾經多次來探望邢獵,這些醫士及衛兵也曾在場。邢獵見了陛下,從無一次如剛纔般嘗試起來,躺在病牀上時更是神態自若,彷彿朱厚照只是個來探病的尋常朋友。

    邢獵對着王陽明,比對着當今大明天子還要尊敬。

    “大人。”邢獵說着,那聲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顯得有點困難。他心胸的箭口畢竟不淺,加上四周筋肌曾長期失控地緊縮,所造成的傷害還未十足消退,胸腔運氣呼吸的能力因之大減;而箭鏃長埋肉裏產生的血毒曾經感染臟腑,如今雖然已逐步清除,內臟的氣血機能卻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沒有長久的後患。

    看見邢獵變成這副模樣,王守仁哽咽着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恢復,開口說:“邢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還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善後。請見諒。”

    邢獵微笑搖了搖頭。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練老爺及童女俠道別了。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拜託張公公及我在南京的舊同僚照顧他們……張公公也是忠誠之人,可以信賴。”

    這裏仍有旁人,王守仁當然不可詳說對張永的觀感。他深知曾爲“八虎”之一的張永,爭權逐利之心不小,不過大抵還是忠於朝廷與陛下,亦從未失大節。不論是當年誅殺劉瑾,還是之前爲王守仁化解危機,皆可見這宦官心存大義。放眼目前南京城裏皇帝身邊羣臣,就只有此人值得託付。

    “只是還有閆少俠……”王守仁又繼續說:“我還是沒有找到辦法。實在太委屈他了……”

    邢獵點點頭表示諒解,然後輕輕說:“交給我。我會與閆勝一起離開。一定。”

    他雖是呼息柔弱,但這句話聽在王守仁耳裏,還是充滿豪氣。

    能夠認識這些俠客,真是守仁畢生幸運。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着邢獵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與‘六劍客,諸俠,他日有緣再相見。”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這晚照進牢房的月光很淡,於是閆勝點起了一盞油燈。

    在牢房內本是禁絕燈火。可是閆勝身份實在特殊,他雖是囚徒,卻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沒寫在囚冊裏。獄官都知道,這是由於聖上還未決定要如何處置他。由於這奇特的處境,加上皇帝親口說過必要善待閆勝,王守仁託人送入天牢給他的器物和喫食,都未受官僚攔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擱在牢房一角。閆勝仍只穿一襲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靜靜打坐。

    幾個獄卒在牢房欄柵外隔着十幾尺處,好奇地窺視着這個奇特的囚人。

    “又出現了!”其中一個獄卒悄悄低呼。

    他們都看見,只穿一身薄衣的閆勝,身體一動不動,肩上卻慢慢冒起一陣薄薄的氣霧。這就是他們等待的奇景。

    漸漸那白霧更從閆勝身體各處冒出來。若非一直就在看着,獄卒也許會錯以爲他的衣服被燈火燒着了。

    他們無法想透:一個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着,連一根指頭都沒動過,爲什麼身軀會熱得在寒冬中冒出這種霧氣?在燈火映照下他們看得見,閆勝的額頭、臉頰及頸項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閆勝,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裏,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纔會如此燃燒得燙熱。

    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

    就像赫聖死後,葉辰仍不斷在心裏再次與他決鬥;閆勝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當對手。

    終於那霧氣開始消散,閆勝的心回來了現實。他睜開眼睛,像個剛剛溺水的人大口透着氣,顯得頗疲累。窺視他的獄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無法理解閆勝剛纔做了什麼。

    能夠理解的人,天下間本來就極少。

    閆勝剛纔的鍛鍊,在現實裏雖然只過了極短時間,但在他腦海裏已然跟葉辰決戰了十二次。並非每一次都像真實那樣結束閆勝的心胸被葉辰的“離火劍”刺穿過五次。那既是因爲閆勝想從比鬥中揣摩葉辰“冥鳶一擊”的更多可能變化,因而多次錯失了應對的最佳時機;也因爲兩人之間的勝負差距,本來就是這麼小。

    他當然早就感應到獄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閆勝對這些人沒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來,拿起放在牀邊的布巾抹抹汗水,又從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漸漸放鬆下來。他雙手負在背後,垂頭看着牢房的土地來回踱步,心裏不斷在回想着剛纔每一次“決鬥”的細節,思考着每一回勝負分野的關鍵在何。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