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又看看閆勝手上的寳劍。他知道名位富貴未必足以打動對方,又說:“有朝廷的庇廕,他日青冥劍派門牆,定比從前巫丹派‘遇真宮,還要雄偉。”
閆勝聽了斜眼瞄着張永,發出不屑的冷哼。
他沒忘記:巫丹派“遇真宮”就是被朝廷夷爲平地。
閆勝倒提雙劍,回到虛弱的宋梨身邊,盤膝坐下,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裏歇息。他凝視着她歷經苦楚卻依舊美麗的臉。
“我閆勝此生,再不要與朝廷有任何牽連。”
總攬朝政的首輔楊廷和成功除去江彬的八天之後,朱厚熄趕至已然恢復平靜的京師,即位爲新主,翌年改元嘉靖。
江彬被擒後即遭抄家,搜出所藏黃金七十櫃,白銀二千二百櫃,其他貴重珍寶不計其數。爲了震懾不軌者,新帝在楊廷和建議之下馬上降旨將江彬處死,公開處以凌遲之刑。同因謀叛被捕的將領李琮及神周,與江彬四個兒子亦全數處斬。
同時楊廷和則以懷柔手段安撫在京的邊軍。除了直接參與叛亂、曾經入侵紫禁城那五百個“威武團練營”的生還者遭問罪處決之外,其餘被調入京防衛的“外四家”邊軍俱獲得賞賜,並調遣回歸各自的邊塞府鎮。“威武團練營”被下旨解散,而正德皇帝在宣府離宮“鎮國府”所藏金銀寶物,悉數運送回京。
還有一人在京城天牢囚禁多時,就是正德南征之前因勾結寧王被捕的錢寧,此時亦一併處置。結果錢寧與他的政敵江彬一樣遭到凌遲,十一名成年的義子俱被處斬,年幼的親生子及一衆妻妾被髮至功臣家爲奴。
江彬跟錢寧爭寵多年,費盡心思才終於將錢寧鬥垮並且親手逮捕,可是到頭來二人不過同一命運,而且錢寧反倒比江彬多活了幾天。
新帝繼而論功行賞。討伐寧王府的義軍諸將領如刑珣、徐璉、戴德孺等皆升官。在鄱陽湖之戰中憑勇猛扭轉局面、領義軍大獲全勝的吉安知府伍文定,列義軍陣前首功,在正德未駕崩之前就已升任廣東右布政使;今帝嗣位之後再次評定戰功,晉升伍文定爲右副都御史,督令操江軍馬。
伍文定是不避禍險的耿直之人,雖知現在朝廷交接中形勢複雜,仍然趁著帶功時爲救護江西百姓上疏,先是求朝廷將繳獲的寧王府貲財發還江西,以助當地飽受戰禍摧殘的黎民;二是先帝寵佞江彬、許泰和張忠先前率邊兵進駐江西,曾經冤枉濫捕許多良民以敲詐財產,伍文定亦請今上降旨全數釋放。
結果伍文定的上疏受到嘉靖皇帝的嘉許,建議全獲批准。
此後伍文定仍多次爲朝廷帶兵平定亂事,一路晉升,嘉靖七年任兵部尚書,到達仕途的高峯。可惜不久即因受同僚毀謗而辭去官職,致仕還鄉,再過了一年即鬱鬱而終……
但同時楊廷和亦借勢排除朝中異己以鞏固權力。早就預視寧王朱宸濠謀反、將孫燧及王守仁調任江西以作防範的兵部尚書王瓊,本是幕後功臣,卻因爲受楊廷和忌恨而遭彈劾下獄,幾乎被處死,後來才改判流放戌守邊塞,他原本所立下的大功,在殘酷的鬥爭中,煙消雲散。
朱厚照遺下的紛亂江山,在新政之下似乎正展現重生氣象。
那部記載了寧王府賄賂朝廷官僚明細的帳冊,由禁軍士兵在“豹房”裏尋得,馬上交了給張永。張永略看了看,就將之燒成灰燼。
“這東西,從沒有存在。”張永如此告誡部下。
至於朱厚照當天在“豹房”裏真真正正的遺詔,沒有人再提起。如此荒唐的事,在朝臣眼中,本來就沒有任何實踐的理由。
清脆而深幽的鐘聲,在黃昏空中迴響,每聲都像在洗滌人的心靈。
鐘聲來自佛寺,卻不是僧侶所敲暮鍾。剛好相反,寺裏衆僧此際都不敢出外,全躲在佛堂中,外面的庭院一片空蕩蕩。
只得一人站在鍾亭裏,而且是個女子。
佟晶左手拿着個酒瓶,右手握住那撞槌的把索,又用力撞那座大銅鐘。她聽着那彷彿能直入靈魂深處的純淨鐘聲,然後舉起酒瓶,仰頭再喝一口。
此地乃是北京城東一座古寺,原名叫“崇覺寺”,十年前得了皇家賞賜這口精巧佛鐘,也就改名“妙音寺”。
寺僧都不敢阻欄腰上佩着劍的佟晶。這年輕女子竟在京師公然帶刃尤其在朝廷剛剛平息了連番叛亂的這個時期他們都不知道她是何來路,亦不想知道。
佟晶已然暍得臉頰緋紅。她再撞鐘一次,然後在鐘聲中跌坐亭邊,背靠着粗壯的石亭柱,半張的眼睛遠眺已變成金色的天空。
然後她看見,那個等了很久、很久的身影,在寺門前出現。
她好想馬上跳起來,向那身影奔過去,將他緊緊擁抱。她以爲自己一定會這麼做。可是真的到了這個時刻,當分別了兩年的人就在面前時,佟晶才發覺自己全身都失卻了力氣。她繼續軟軟地靠在亭柱上坐着。腰上的“迅蜂劍”礙着她的坐姿,她不耐煩地把劍解下來,隨手拋到一旁,再喝了一口酒。
並且默默瞧着閆勝走過來。
眼前的人不似她從前熟悉的閆勝。他只穿着一襲素色衣袍,慢慢地一步一步走着,那步姿沒有了往昔的爽朗明快,而像肩負着許多看不見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