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她會下毒嗎?”邢獵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川島玲蘭把飯捧給姚連洲之後,就一直跟兒子待在裏頭。“你從前也上過當啊。”
“一個曾經跟習小巖幾乎打得旗鼓相當的女人,不會幹這樣的事。”姚連洲說。“不過我想,現在她在屋裏,也許正用弓箭對準我。”
“也許。”邢獵看看屋子的窗,溫暖地笑了笑。
姚連洲看見邢獵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裏不無羨慕。
他雙手按着腿上的劍,垂下頭在思考。手無寸鐵的邢獵,並未因他這動作而感到緊張。姚連洲此際沒有散發出半絲殺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良久,姚連洲再次看着邢獵。
“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邢獵的笑容收起來,盯着姚連洲雙眼。“你來找我,只有一個原因。”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連洲決戰紫禁城的夢想破滅了。之後那兩年,他更要一直躲開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擔任過叛軍將領,還是曾經脅持先帝,都是極惡的死罪。
尚幸楊廷和削減了錦衣衛的編制和支出,令姚連洲躲避密探耳目變得較輕鬆。然後新政權日漸穩固,對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連洲有了重新思考的餘裕,最後還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爲他探查邢獵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時聽到掌門的要求,皺着眉說:“邢獵在南京受過重傷啊……我聽說他武功已經廢掉了……”
邢獵受傷之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姚連洲就算在逃亡中也有聽聞。
“你就把他找出來。”姚連洲堅持。“不管他已經變成怎樣,我也要親眼看看。”
現在,終於就在眼前。
邢獵也在打量着姚連洲。想起來其實他只在西安見過姚連洲一次,距今已經十年。他在心裏計算:這位巫丹掌門今年到底多大呢?應該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見,姚連洲這副模樣就跟十年前沒有大分別甚至當年中了毒的他,看起來還要老一些。
這樣的外觀,加上他千山萬水也找到來,邢獵心裏肯定:姚連洲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峯狀態。
姚連洲同樣在上下掃視着邢獵。他並不知道邢獵當年受傷的詳情,但那件事鬧得如此大,又傳出武功已廢,可想傷勢極是不輕。
但是邢獵從踏出家門直至此刻,舉手投足都散發着一種極爲自然聞適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連洲面前。
只有已經恢復了武功,纔可能如此。騙不過我。
還有另一個證據:這片前院的土地。雖然院落裏完全不見兵器或者練功的器具,但單是從沙土的軟硬和起伏狀況,姚連洲就看出來,這裏其實是個每天都有人鍛鍊的細小武場。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鬥對鏈。
姚連洲拿起“單背劍”,從地上站了起來,俯視仍然坐在石上的邢獵。
“與我決鬥。”他說。“讓我接那一刀。”
姚連洲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着說:“鄱陽湖一戰,其實我見過你,並且遠遠看見你在戰船上用那招刀法。”
邢獵這才明白。但他苦笑搖搖頭,然後摸摸自己的左腿。
“這條腿中箭之後,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往日的勁力。我以後再也無法十足發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後一次。”
姚連洲聽了,失望地緊皺眉頭。可是他再看邢獵的樣子。那神情並沒有顯露出強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這麼放棄的人。”姚連洲鬆開眉頭說:“不管如何,你都會依據自己身體的變化,再創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戰法門。”
邢獵的眼睛亮起來。他被姚連洲說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嗎?”姚連洲搖搖頭說:“擊敗我,擊敗巫丹派,不是你這個‘巫丹獵人,的宏願嗎?‘天下無敵,你不想要嗎?”
邢獵從石上站了起來,與姚連洲對視了好一會。然後他把目光轉向屋子裏。
姚連洲明白了。
他有了顧慮。
原本有點惱怒的姚連洲平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羨慕邢獵有川島玲蘭爲伴;他又想起當年割捨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夠理解,邢獵的心裏有什麼負荷。
“我無法逼迫你跟我決鬥。”姚連洲的語氣,彷彿在跟一個老朋友說話。“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這場決鬥,將是多麼罕有的交逢。”
姚連洲與邢獵這等資質,都是百年難出一人;他倆各自都經歷了無數磨練與生死難關,最後存活下來,成爲今日的他們。
這樣兩個人,共存於一個時代,並同時處於武藝的顛峯,如此機緣,微之又微。
二人決戰,將如兩顆閃逝的流星,在廣寂的夜空中互擊。
如此稀奇難求的相遇,不讓它發生,是天地間絕大的遺憾。
這就是姚連洲傳達給邢獵的意思。
邢獵聽了,沉默無語。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曾經渴求的挑戰,沒有露出那個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馬上跟我打。”姚連洲又說:“我來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經作好了預備,這對你並不公平。我會給你時間。”
他走到前院的東端,那邊正可遠眺海岸。
“一百天後,在巫丹山金頂。”姚連洲看着浪濤說。“不管你來不來,當天我都會在那裏。”
說完他就戴起竹笠離開了。
這時川島玲蘭才拖着邢由走出來。一家三口一直看着姚連洲走下山坡的背影。
之後他們如常地生活。川島玲蘭也一次都沒有跟邢獵談起過姚連洲的事。唯一分別是:自從那天起,川島玲蘭就沒有再跟邢獵對練刀法。
姚連洲走後的十幾天,邢獵變得比往常沉默。他時常一個人走到過去少年時練功的那片海邊,在崖巖上思考,有時一去就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