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496章 龍虎劍(216)
    當夜飲宴之後,他在房間裏脫下華麗的蟒袍準備就寢,更衣梳洗之時從水盆和燈光反映裏,看見自己一身歷盡滄桑的瘦骨頭,不禁莞爾。

    脫了一身榮華,還不是同一個人?

    次年老父王華高壽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間,在家鄉又再講學。慕名而至就學的新門人一時就有七十餘名,每次一開講圍聚者往往也達數百,把借用的道觀或佛寺擠得水泄不通;每每講到仁義的道理時,年輕學子都一起激動流淚。

    兩三年後,開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設書院傳播先生的學說。楊廷和忌憚他在士人間蓄積勢力,曾指使官僚批評其所傳乃是邪學,但並無效果,從學王陽明者依然甚衆。

    嘉靖六年,廣西土司宮岑猛叛亂,當地官軍出兵征討,雖然將岑猛擊殺,但其部將盧蘇及王受繼續聚衆作亂,聲勢更大,次年還把思恩府也攻陷了。當地都御史姚??無力平亂,被嘉靖皇帝撤職。

    閣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薦起用王守仁,故意將這個征討險惡山水的艱難任務塞給他。

    王守仁一再爲朝廷帶兵平亂,早就感到自己殺業太重,一力推辭,但不受陛下接納。他無奈再一次投身戎馬,率領兩廣、江西及湖廣四省軍隊出征。

    王陽明的軍事才能再度於此役中展現,先成功招撫了盧蘇、王受二人,藉助他們的力量,重用當年剿滅南贛山匪的戰策,連環突擊斷藤峽等亂賊的險要據點,三個月裏斬敵首三千餘,迅速平息了亂事。

    或許擊敗寧王之役已幾近耗盡王守仁的帶兵精力,他自從進駐廣西之後就開始害起肺病來,一直帶疾指揮軍隊及安撫受禍的廣西士民。

    漸漸王守仁病況加劇,上疏請求歸鄉。後來情狀更嚴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過梅嶺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龍鋪,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從不必開船,而是把他在當地任推官的門人周積召來。

    周積上船看見老師閉着眼沉睡,不敢打擾。良久,王守仁睜開眼睛,看着這弟子微笑說:“我要離去了。”

    周積立時滾滾淚下,哭着問:“先生有什麼遺言?”

    王守仁看着船艙頂上,聽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聲。他的笑容沒有改變。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說完不久,瞑目而逝,結束了五十七年的偉大曆程。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細石灘上,邢由站在深及腰際的海水裏,朝着拍岸而來的潮浪揮拳。

    只有五歲的邢由,在水中擺出不應屬於這個年紀的熟練姿勢。水底下的雙足踏着碎石,兩邊足尖一前一後向內收,帶動兩膝內箝,立着南海派著名的戰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堅實的拳頭,從中央一記接一記地擊出,打拳時頭頸和身體都沒有多餘的晃動。

    此刻他真正在練的卻並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麼衝過來的。”父親這麼教他:“每一次浪的樣子都會不一樣。你要看見它衝過來最前、最尖的那個地方,嘗試用拳頭去打它。”邢由已經站着許久。兩眼因爲不斷被海水濺入已然變紅。他還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裏,又或是看見時已經太遲。但他不肯放棄,繼續在練習着。

    相比五歲時的父親,邢由還要高大一些,這身高大概是遺傳自母親。小小的棕紅臉龐,透着一股不服輸的英氣這來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難說了。

    因爲太過專心鍛鍊,當那個訪客從遠方的小路走上石灘時,邢由並沒有察覺。他回頭去看,那個訪客已站在只距他幾尺遠的一塊石頭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練拳。

    邢由很訝異。不是因爲這海邊很少有陌生人來,而是看見這個訪客站立的方式。他雙足並起來,好像只有足尖沾着石塊,整個人站得像竹子般筆直,可是身體卻沒有半點搖晃,就像有許多無形的絲線將他固定在空氣中,只有衣衫被海風吹得獵獵飛舞。

    這訪客頭上戴着一頂大竹笠,左手拿着一個又狹又長的布包。

    邢由仰起頭,看着訪客的臉。

    那張臉藏在竹笠的陰影底下,雙眼也正俯視着他。

    然後這訪客說了一句話。

    “帶我去見你爹。”男人的聲音。

    不知爲何,邢由對這個人沒有半點討厭或害怕。他點了點頭,就從水裏走上來,扭一扭被浸溼的衫褲,赤着腳往家走去。那訪客也邁步跟着。

    邢由的家是建在海邊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開闢出一片小前院,種着1些瓜豆,養了幾隻雞。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開前院那矮矮的木柵門跑了進去。

    那訪客跟着進入,站到前院中間,看看這屋子四周。到處的竹架上曬着成串的蔬菜和魚乾。一切都十分簡陋。怎麼看都是一個尋常的家。

    川島玲蘭剛剛在屋後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過屋子出來前院打算晾衣。邢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裏那個訪客。

    兒子還沒有出聲,川島玲蘭已看見來人。

    她瞬間就僵住,繼而全身劇烈發抖,好像突然被一陣邪風撲面吹襲。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撲入屋內,想要拿刀。

    但是邢獵抓着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撫撫她的背項,先讓她稍微平復,然後自己步出屋子大門,看着那訪客,平靜地說:

    “你好。”

    訪客把大竹笠取下來,也說了句:

    “你好。”

    就這樣,姚連洲出現在邢獵面前。

    姚連洲把那碗用熱茶泡的冷飯喫光,輕輕吁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我會以爲,你從來不用喫飯。”邢獵一直坐在前院一塊石上,看着他喫完。“姚連洲就給人這樣的感覺。”

    盤膝坐在地上的姚連洲,把筷子擱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着的“單背劍”,仍然橫放在腿上。不是因爲他隨時準備要戰鬥,而只是不知道該放在哪裏這屋子畢竟是敵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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