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548章 內鬼(3)
    林皆醉沒想到無餘方丈叫他來靜室之中,不是爲了剛剛捉拿的曲蓮,竟是爲了說這一件事。誠然,他千里迢迢,自江南趕赴大理便是因此而來,但若是段氏兄弟與他分說此事還在情理之中,無餘方丈因中毒之故,連保國寺都交給了無名大師打理,怎麼會特地前來和他說這一件段氏家族的事務?

    他心中雖是詫異,面上卻仍是恭敬道:“方丈既這樣說,想必自有由來。”

    無餘方丈並沒有吊他的胃口,道:“兩日前,錢彤已經歸來。”

    這個消息又令林皆醉吃了一驚,兩日前自己尚在段府,卻被段氏兄弟瞞了個風雨不透。無餘方丈續道:“寒江一役,炸藥、天罡三十六、毒藥先後出現,錢彤當時認爲已方必然無幸,一時怯懦心起,帶着手下打算從水路逃走。他原先的想法,是乘雷霆與天罡三十六交戰之時,奪得一艘船隻離開。但他沒有想到,他們幾人入水之後,毒性發作的卻更加厲害,原來對方下的毒藥,就隱藏在江水上升起的白霧之中。”

    林皆醉不禁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白霧升起之時,自己因要觀測江心情形,因此一早去了高處,過了一會兒,林戈也跟着過來,再後來便是錢彤過來送酒……

    他曾經懷疑過竹林水是藏在錢彤遞給他們的酒水之中,但泊空青也曾說過,竹林水下毒範圍極廣,若竹林水藏在白霧之中,卻也同樣能解釋爲何自己中毒最淺,林戈次之,錢彤尚有餘力逃走之事了。

    雖則如此,尚有疑惑未解。

    他擡起頭,平靜看向無餘方丈,“方丈,在下仍有疑問。”

    無餘方丈頷首道:“林施主請講。”

    林皆醉便道:“錢頭領進入江水之時,與白霧十分接近,不知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無餘方丈嘆道:“林施主在救玉衡之前,是否服下了玉龍關那種可解百毒的藥物?”

    林皆醉服藥時十分隱蔽,連曲蓮都未曾留意到,未想竟被無餘方丈看破。他點一點頭,道:“是。”

    無餘方丈道:“昔年錢彤曾有恩於玉龍關弟子,那種藥,他身上也有一枚。他的四名手下入水不久便即死亡,屍身被寒江江水沖走,錢彤卻只是暈迷過去,醒來時已被衝到了遠處岸邊。他雖保了一命,但武功全失,雙目幾近失明。也因此,他過了這些時日纔回到大理。”

    林皆醉微微點頭,又問道:“原來如此,另有一事,我想請教方丈大師,錢頭領身在西南,爲何卻會刻北疆纔有的海東青?”

    無餘方丈嘆道:“林施主,你可知玉衡有一愛寵,名叫雪英?”

    林皆醉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細一尋思,忽地想到自己初來段府之時,忽有下人叫段玉衡前去,說是雪英忽然發狂……卻聽無餘方丈道:“雪英原是旁人送給玉衡的生辰賀禮。正是一隻海東青,玉衡十分喜愛,段府中人大都見過。”他略一停頓,又道:“在這之前,大理就已對錢彤等人做過調查,錢彤臨陣脫逃,確有不是之處,但他本人並非內鬼,現下他正在段府,林施主若想見他,亦是可以。”

    若大理段氏爲錢彤背書,那麼錢彤忠誠與否確實可以保障。但無餘方丈先前那句話卻令林皆醉十分在意,“在此之前,大理就已對錢彤等人做過調查”?爲何在自己未至大理,錢彤未曾歸來之時段氏便要對他調查?而自己當時與段玉朗提及此事時,段玉朗還彷彿初次聽聞一般,說要一一查證?

    一時間,他心中已涌出無數個疑問,只是多年以來形成的習慣,他心中疑惑愈深,面上愈是不動聲色,道:“既是大師可以作保,在下自無懷疑。”

    無餘方丈看向他,面上忽然露出悲憫神色,道:“皆醉。”

    一直以來,無餘方丈皆以“林施主”稱呼他,此時忽以名字相稱,林皆醉心中又多了一分詫異,卻聽無餘方丈道:“老衲雖已出家,但過往在俗世時,老衲卻是玉衡的伯父,你與他結義金蘭,自也算是老衲的子侄一輩。”

    無餘方丈雖然氣質平易,但口氣這般親近,卻也未免超乎尋常。林皆醉愈發奇怪,道:“不敢。”

    無餘方丈笑得藹然,“皆醉,我有一事問你,你可願從此留在大理?”

    林皆醉委實沒想到無餘方丈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心中疑惑之極,暗道大理段氏此時正與長生堡合作,怎會讓自己離開長生堡,爲段氏做事?難道這是段玉衡提出的要求?但段玉衡顯然並未參與家族事務,再說就算段氏有意挖人,提出這要求的也該是段玉和又或段玉朗,怎會是素來不理俗務的無餘方丈提出此事?

    一時間他心中轉過許多念頭,卻聽無餘方丈又笑道:“大理風光秀美,段氏與世無爭,雖與長生堡有船隊上的合作,也不過是爲了供給大理城一應支出而已。江湖路險,你若在大理城退隱,自可過上安寧平和的日子。”

    “你若在大理城退隱,自可過上安寧平和的日子……”

    林皆醉心頭猛地一跳,這句話彷彿是一幅美輪美奐的畫卷,在他面前倏一展開,隨即收攏,就算是他,那一刻也極想去奪過那幅畫,看個分明。但這不過是一瞬間事,他收回念頭,微微一笑,道:“承蒙方丈厚愛,但在下自幼生長於長生堡,自不可輕易離去。”

    無餘方丈看向他雙眼,神色誠摯,真彷彿一個長者教導自家子侄一般,“皆醉,你不再考慮一二幺?”

    林皆醉道:“謝過方丈美意,但……”

    一句話還沒說完,窗外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四弟,你別回去!”

    這正是段玉衡的聲音,話音一落,他便推門走了進來,先飛快地向無餘方丈行了一禮,隨即便又道:“四弟,你就和我們一起留在大理不好幺?”

    林皆醉心中一動,他自知段玉衡性情,無餘方丈那裏探不出的口風,段玉衡卻未必能遮掩得住,便道:“凡事總有緣由,三哥你既要我留下,總要能說出個道理纔是。”

    段玉衡道:“咱們是結義的兄弟,你又捨命救了我,我要你留下,有什麼不對?”

    這話就是強詞奪理了,但段玉衡的性情本不慣於強迫他人,說的很有些外強中乾。林皆醉便微笑道:“既如此,你離開大理,隨我回長生堡,不也是一樣?”

    段玉衡急道:“那如何一樣,長生堡,長生堡……”他連說了兩個長生堡,便再說不下去。

    林皆醉也不追問,只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向無餘方丈行了一禮,又向段玉衡道:“三哥,我來大理本爲處理一樁事務,現下已經料理清楚,在此便向三哥辭行,三哥日後若來江南,必掃榻以待。”

    他只當先前並沒有聽過那些挽留的話一般,轉身便要走,段玉衡一把拉住他,聲音都顫了,“四弟,別走!”

    林皆醉不避不讓地看向段玉衡雙眼,“爲何?”

    段玉衡終於再忍不住,一隻手還緊緊抓着林皆醉衣袖,“你……長生堡當你是內鬼,想殺了你!”

    無餘方丈嘆道:“玉衡。”

    段玉衡不敢看無餘方丈,低聲道:“剛纔你們說話,我偷聽到了。”他又轉向林皆醉,卻見後者面色不對,驚道:“四弟!”

    林皆醉的面色蒼白如紙,一雙手止不住的哆嗦,但臉上的表情居然還勉強保持着鎮定,問:“你剛纔說什麼?”

    他自己並不知道,剛纔那一句話,他的嗓子都已經走音了。

    段玉衡看得心中不忍,上前來按住他肩,道:“四弟,我在這裏。”

    林皆醉聽到了段玉衡的話,也感受到了段玉衡對他的關切,可是這一刻他已經無法對這些做出反應。他茫然地想:原來,長生堡一直不曾相信我。

    那麼這些年來,我算是什麼呢?

    我又做了什麼呢?

    我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你連自己的生父爲何也不知道。長生堡裏沒有你的位置,江湖上沒有你的位置,這世間本不該有這樣一個你……

    然而你居然還想留在長生堡?!

    無數個黑暗的負面念頭涌入他的腦海,壓抑的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勉強維持出來的鎮定在一瞬間崩潰,段玉衡竟被他面上表情嚇到,叫道:“四弟,四弟!”

    無數黑暗情緒之中,忽然有一句話從他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彷彿一支尖銳的箭,穿破層層晦澀,直達他的心底:“知我者謂我心傷”

    九歲時,有一本手記上玩笑似的一句話,讓臥病在牀的他,第一次大笑出聲。

    如果是他今日在此,他會怎麼做呢?

    他不會像我一樣,他希望我過得更好。

    在他腦海中翻絞的無數情緒,彷彿咆哮的巨浪奔騰洶涌,最終還是慢慢寧定下來,歸結爲漆黑平靜的海面。暗流或許仍舊存在,卻已被壓制到了深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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