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549章 內鬼(4)
    林皆醉一咬舌尖,劇烈疼痛令他神志更爲清明,他擡首,看向段玉衡:“我無事。”

    無餘方丈見他情形不對,原已要起身,卻見林皆醉面上的神色幾度變幻,到最後,竟又硬掙出一個平素的神情,隨後林皆醉輕輕推開段玉衡拉他的手,整理衣衫,再度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他的動作極慢,似是藉此梳理情緒一般。當他最後坐下的時候,如同一面打破的鏡子再度拼湊到了一起,鏡子上打破的痕跡當然依舊存在,但至少外表看上去,總還勉強算是完整了。

    他看向無餘方丈,“請方丈告知我實情。”

    無餘方丈那種悲憫神色更重,“好。”

    長生堡一開始就懷疑上了林皆醉。

    寒江一役,不算失蹤的錢彤等人,當時確定活下來的,其實只有林皆醉與林戈二人。而林戈亦是傷重瀕死,真正自重重包圍中的絕境中活下來,且未受什麼致命傷害的,竟只有一個林皆醉而已。

    誠然,長生堡對錢彤等人也有懷疑,但最大的懷疑,終是落在了林皆醉身上。

    早在林皆醉出發之前,長生堡就已飛鴿傳書告知大理此事,這也是大理一早對錢彤等人進行調查的原因。而派林皆醉前往大理,雖也有調查錢彤的用意在裏面,但另一方面,長生堡卻也在信中請段氏對林皆醉代爲監督,若發現有不妥之處,立即將其誅殺。

    “當日裏玉朗見你與玉衡一起回來,很是吃了一驚。”無餘方丈嘆道。

    “玉衡是段氏這一代裏最小的一個,也是武功天賦最好的一個,他對江湖事無甚興趣,但對認定的朋友卻極爲熱枕。玉朗一開始以爲這場金蘭結拜,是你着意欺瞞。那幾天他說是去調查錢彤,其實調查的是你來大理之後的諸事,後來他發現玉衡所言並無虛假,亦覺難以判斷你的身份,又恰逢曲蓮之事,因此他便趁此機會把你帶來,請我們這些老朽看一看你,代爲鑑別。”

    林皆醉點了點頭,並未答話。

    無餘方丈道:“先前見你之時,其實老衲亦難分辨。”

    林皆醉不由擡首看去,卻聽無餘方丈續道:“然而你先看出茶中毒藥,救了大家。此後又不顧性命安危,救了玉衡。若真是內心狠毒的內鬼一流,焉能如此?老衲自悔未曾識人。但長生堡已然疑你極深,回去並不適宜。皆醉,現下老衲再以長輩身份問你一句,你可願留在大理?”

    你,可願留在大理?

    段玉衡在一旁傾聽,聞得無餘方丈再度提問,十分關注,卻聽林皆醉道:“多謝大師告知。”

    “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他緩緩道。

    “在下自幼便生活在長生堡,一身武功亦是長生堡教導出來。至今已有十三年,若僅僅因爲寒江一役,長生堡不會疑我如此。”

    “這其中,是否還有其他的原因?”

    無餘方丈看向他,眼神深深,“你剛纔爲救玉衡,用了何人的武功?”

    林皆醉倏然一驚,無餘方丈的聲音輕緩,“多年以前,玉京第一殺手邢獵縱橫天下,刺殺之術無人能敵,你救玉衡的,便是他的得意招式失空斬吧。”

    “你一身武功是長生堡教授出來,但長生堡可有教你這個?你可知道,北疆天之涯的首領楊守,據說曾得到邢獵臨終前的手記,繼承了當年玉京第一殺手的武功?”

    林皆醉坐在外面的石階上,天如水,月似鉤。

    林戈依舊抱劍站在不遠處,就彷彿這個姿勢一直沒變過。過了一會兒他問:“你不高興?”

    林皆醉怔了一怔,“我……”

    “你,要離開,長生堡?”

    林皆醉擡起頭,詫異看過去,林戈指指自己,“我,跟在後面。”解釋了這一句,他也沒等林皆醉答話,“你要走,一起走。”

    林皆醉又是一怔,心中驟然升起幾分暖意。

    他看向林戈,正色道:“我不能走。”

    林戈帶些疑惑地看向他,問:“爲什麼?”想一想他又改口道:“因爲誰?”

    因爲誰?確實,長生堡裏面還有他重視的人,不能輕棄。但這並非唯一原因,他道:“寒江一役尚未查明,四十名雷霆不能白白送命。”

    他帶他們來到寒江一片天,他們卻在那裏白白送了命,身爲首領,手下慘死,原因未明,他怎會在現在離開,又怎麼對得起那些枉死的雷霆?

    林戈看了他一會兒,道:“也對。”便轉過頭,繼續數天上的星星。

    段玉衡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

    “四弟,你沒去喫晚飯?”段玉衡問。

    林皆醉搖了搖頭,段玉衡說:“算了,我也沒喫。想想我就生氣,他們怎麼不相信你啊?”

    他這句話說得理直氣壯,倒比林皆醉自己還要憤慨。林皆醉看着他,想到這一路上的經歷,段玉衡對自己的維護,終是道:“我確實會失空斬。”

    “那又怎樣?誰說邢獵只能有一個傳人的。”

    林皆醉想,你認識我才幾天,就這樣不由分說地信任。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不知道楊守的手記是怎麼回事,不過……真正的清明手記在我手裏。”

    段玉衡“啊”了一聲,林皆醉笑了笑,“我父母早早過世,長生堡的嶽堡主把我帶回去養大,剛到長生堡的時候,我過得……不大開心,從父母的遺物裏找了本雜書看,靠着那本書度過了那段日子。那本書沒有封皮,當時我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後來長大了,瞭解了不少江湖上的事情,這才知道那本書當是邢獵的遺物。失空斬,還有當初在山上佈置的十萬塵網陣,我都是自他的手記中學來。這件事情,我確實瞞着長生堡。”

    段玉衡道:“那他們也不該懷疑你!”又道:“方丈伯父說,你救我的那一招就是失空斬?看着可真厲害。”

    林皆醉搖頭,“我從小武功天賦平平,並沒有練成失空斬,真正的失空斬,料想威力要厲害許多。”

    段玉衡安慰他道:“大哥評點天下英雄的時候,可把你也算在裏面了,千萬別這幺說。”又想到自己來的目的,便正色問道:“四弟,你留在大理好不好?”

    他態度認真,林皆醉自然也不能隨意,道:“抱歉,我不能留下。”

    段玉衡一下子就急了,“爲什麼?大理不好?”

    林皆醉搖搖頭,“大理很好。”

    他正要告知段玉衡自己不能留下的原因,恰在這個時候,段玉朗也走了過來,笑道:“一個兩個的都不去喫飯,在這裏做什麼?”

    段林二人連忙起身,段玉衡一見段玉朗很是歡喜,道:“二哥,你看四弟,怎麼說都不肯留下。”

    段玉朗掌管大理事務,人情世故熟透的人,對林皆醉作此決定並不很驚訝,取笑道:“定是你心不夠誠。”

    段玉衡險些跳起來,“二哥你說什麼?”

    林皆醉一看段玉衡當了真,只得轉移話題道:“二公子,曲蓮可關押妥當了?”雖然先前曲蓮已被段家獨有的點穴法點中,但此人易容本領高強,又擅用毒,卻也實在需要小心。

    段玉朗笑道:“放心,我把他一身衣服都扒了,鞋襪都脫了,換了套普通僧袍給他。就他真逃出來,也變不出什麼花樣。”又抱怨道:“別說,這人一身玩意兒真多,又是毒藥又是暗器,盡藏在些匪夷所思的地方,連鞋底都塞了盒毒粉。這些用毒的人,不小心真是不行。”

    林皆醉微微一笑,段玉朗也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很大,嘴角咧開一個幾不可能的弧度,眼睛卻眯了起來,這樣子看上去頗有幾分詭異,段玉衡道:“二哥,你扮什麼鬼臉?”

    段玉朗沒有答話,忽然間,他的七竅中都流出血來。

    一直到了很多年之後,段玉衡始終都還記得這一幕。

    夜色晦暗,月色昏昏,他的二哥,段氏實際的掌權者之一在他面前七竅流血,緩緩倒下,之後再也沒有站起來。

    在段玉衡的身後,一間間的禪房燈火熄滅,同樣再也不曾燃起。

    有那麼一段時間,段玉衡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座石像。直到林皆醉已經過去查看段玉朗情形的時候,他才終於發出了聲音,“二哥,二哥!”

    他踉踉蹌蹌地就往前衝,尚未來到段玉朗身前,林皆醉已然攔住了他,防止他碰到段玉朗身體,“三哥,節哀。”

    段玉衡猛的轉過頭,“你說什麼?”

    “節哀。”林皆醉手上加勁,扣住段玉衡,“二公子已死。”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話可能更爲殘忍,但卻不得不說:“不要直接觸碰屍體,二公子中了毒。”

    段玉衡用力掙扎起來,以武功而言,段玉衡本在林皆醉之上,林皆醉心知再掙扎幾下自己未必製得住他,只得用力扭住段玉衡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你看,禪房的燈都滅了!”

    段玉衡擡眼望去,霎時滯住。

    保國寺佔地範圍極其廣闊,禪房成片,這其中除卻無餘方丈、無名大師等七位高僧外,其餘僧人亦有數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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