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676章 浮生(3)
    一碗春答道:“二十幾年前,您曾來流連河上,拜訪……煙娘。”

    一個煙花自流連河上炸開,不知是哪一艘花船的客人,玩出了這般的新花樣。隨即又是一個煙花,再一個。整個流連河被照得通明,附近幾艘花船上的姑娘笑着,鬧着,那是她們那並不愉快的生涯中,一點小小的真心歡喜。

    那個所餘不多的雪白花球被煙花的聲音一振,飄飄灑灑地,皆落到了流連河的水面之上。

    一碗春的聲音卻還在繼續,“您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不久煙娘發現自己身懷有孕,她因是被灌過幾次藥的,生育不易,因此怎樣也要留下這個孩子。當時流連河上的姑娘們都笑她傻,她卻執意如此。生下那個孩子後不久,她便遇到了林青鋒,後來更嫁了給他。那個孩子,便是後來長生堡的小總管……不,堡主林皆醉。”

    又一個煙花在天空上炸開,紅的綠的黃的映襯下面暗黑的流水,好看的不似人間。

    “後來寧頗黎在江湖上散佈流言,也有人信,我卻知決計不是,他的樣貌和您可全然不同,再後來,林堡主的身世在江湖傳揚開來,您當時並沒留下真實姓名,我還當林堡主的身世就此成謎。沒想到,今日,在這裏見到了您……”

    一碗春從沒見過褚辰砂,他見到林皆醉與褚辰砂相見,又見二人提到傀儡唱詞、找到、記得等言語,只當他們就此相認,有心在新任的長生堡主面前搏個彩頭,這才走了出來。

    褚辰砂一揮手,一碗春便軟倒在地上,他擡起頭,重新攏一攏散發,漆黑的眼中光芒幾度變幻,最終再度歸於黑暗。

    “原來我在這世間上,竟還有一個兒子。”

    天命似頑童。

    如果真有所謂命運的話,林皆醉出生至今,沒少受過它的捉弄。他拼盡全力,有時能戰勝對方,更多的時候卻是無力迴天。而在他一生之中,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原以爲無論如何,總不至於比現在更糟,對方就帶着惡意的笑,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送上了一份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大禮。

    他的身世,從某種意義上說仍是他的致命傷。

    在林皆醉自己看來,真正待他如父,他也只願意承認的唯有林青鋒一人。無奈旁人並不認這般看,嶽鳴揭過一次,寧頗黎又揭過一次,後者的惡意更是明晃晃的幾乎戳到他臉上我當然知道我不是,可我便要這般說,你又能奈我何?

    他仍舊視林青鋒爲父,然而很多時候卻又不能相信自己;他知道如果在流連河上仔細查找說不定會有關於他身世的線索,但他從未查過。他不似姜白虹,真正做到“生恩不及養恩”,把過往一切全盤拋下,而是在內心裏最深的一個角落,把與自己身世相關的所有一併塞進去,加蓋,上鎖,再也不曾看過。

    現下,被褚辰砂這一句話,全盤打破。

    新任的長生堡主凝視着船艙外的,暗黑色的河水,淡淡“哦”了一聲。面色看着依舊沉靜,然而他已把全身的大部分氣力,都用在了維持這份面色之上。

    而褚辰砂並沒有費心保持自己的儀態,他抄起桌上那隻梅子青色的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隨即彷彿思量着什麼似的道:“年輕的時候我有一段時間風流過度,但那或許是那時和女人接觸太少的緣故,你應當就是那段時間有的你母親還在幺?”

    隨後他不等林皆醉回答,又道:“是了,聽說她死很久了。”

    林皆醉多一個字也無法回答,褚辰砂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又倒了一杯酒,“過去我總是弄不明白,怎麼能有人令我一次又一次的受阻,既然你是我兒子,一切便都說得通了。”他嘆道:“若換一等情形,你竟能擊敗我,我當是爲你自豪的。”他看向林皆醉雙眼,問道:“這些年來,你過得怎麼樣?”

    這些年來,你過得怎麼樣?

    這句話乍一聽來,彷彿就是一個與兒子多年未見的父親問出的關切話語,可是細一思量雙方身份,林皆醉便覺實是荒謬之極。

    但他仍是答了這句話,道:“我亦遇到一人,待我如宋先生待你。”

    聽到宋玉的名字,褚辰砂面上露出笑意,道:“姜白虹?”他思量了一下又道:“他好似快死了。”

    林皆醉幾乎已經維持不住面上的表情,褚辰砂卻把面前那杯酒推了過來,道:“你和我喝一杯酒罷。”說罷,他並不看林皆醉,而是拿出桌旁的文房四寶,略一思索,文不加點,刷刷刷寫了一頁不知什麼東西。

    林皆醉卻只看着那杯酒,若換在從前,別說褚辰砂親手遞過來的飲食,就是此人碰過的東西,走過的空氣,他都需慎之再慎。可是在盯了這杯酒半晌之後,他卻終於拿起梅子青色的酒杯,緩慢的,不曾停頓的,把一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入口香甜芬芳,是流連河上的百花酒,也只是一杯普通的酒。

    褚辰砂也在此時寫完了那頁紙,隨手用硯臺壓住,看着林皆醉把酒杯推了回來,又聽到對方道:“動手罷。”

    褚辰砂忽然笑出聲來,他點頭道:“你這點狠勁兒,真是像我。”他隨手一揮,林皆醉凝神防備,卻見兩點銀星光芒一掠而出,卻並不是向他,而是打向船頭的船伕與一碗春,那兩人一聲未出,已然身死。

    林皆醉一驚,褚辰砂笑道:“那些人已經沒用了。”

    說不清是誰先出的手,誰又究竟出了幾招。外表看去,小小的花船幾乎沒有搖晃,也沒有人能看得清船艙裏閃耀如電的數道光芒。那時間並未持續很久,在最後一個煙花躍上天際之時,一切終於結束。

    留下的那個人,是長生堡的堡主。

    褚辰砂的銀針刺中了林皆醉的左肩,而林皆醉的失空斬,卻擊中了他的咽喉。

    那根銀針極細極短,林皆醉拔出短劍,割開傷口,手指在血肉裏連滑了幾次,終於拔下了那枚已然入骨的銀針。

    但他還是怔了一下,那道傷口猙獰不忍目睹,然而流出的血,是紅的。

    林皆醉的身世,在他回長生堡後,他終究告知了姜白虹與泊空青兩人。

    姜白虹十分喫驚,但也僅此而已,他笑道:“唉喲,阿醉你這出身也太神了,趕明兒我也去查查,說不定我真是楊守的親兄弟呢!”

    林皆醉坐在他牀邊,也慢慢笑了,姜白虹一直沒把他的身世放在心上,當年嶽鳴說破時姜白虹沒在乎過,現在,亦是如此。

    泊空青震驚程度則遠在姜白虹之上,在林皆醉講述過流連河上那一晚發生的所有事情之後,她沉默了很久,林皆醉已想過二人之間可能出現的最壞可能,泊空青終於開口,她的聲音很低,但終究還是平靜的,“多謝你出手殺他,報我師門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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