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675章 浮生(2)
    這時的林皆醉,若說他只是一個小總管,江湖上只怕也沒人信服了。

    他們曾與西南結拜,那時的金蘭結義之情並非虛假;他們是玉京城中兩大殺手的各自傳人,曾生死相搏也曾最終放過;廉貞一生中最爲重視的人死在林皆醉的面前,可那人也殺了林皆醉的胡先生,間接殺死了前任的長生堡主。

    他們之前的恩怨牽涉,或許比當年林皆醉在大西南上設下的十萬塵網陣還要複雜,還要難以看清。

    廉貞忽然伸出手,一掌快若閃電,向林皆醉左肩拍去,他並不是真要和對方動手,更象是告誡,以及對自己先前那句話的印證。只是他剛剛出手,忽然有十分細微的風聲自他耳邊掠過,足有七道之多,道道尖銳無匹,較刀鋒更甚。

    廉貞知道林皆醉身有絡繹針,且一直加以提防。但這些勁力較之絡繹針聲息要輕悄許多,範圍亦要廣上許多,竟不及提防。匆忙之中,他只得撤回掌風,只是未及防守,那些尖利的勁力便已打到他耳畔的船艙上,留下一排整整齊齊的孔洞。

    林皆醉這七道勁力,原來亦是預警之意。

    廉貞大驚,他萬沒想到:林皆醉的武功竟已到了現下的地步。林皆醉卻只微微頷首,“承讓。”又道:“觀廉大哥武功,當日傷勢想是已經恢復了。”

    廉貞下意識答道:“褚辰砂治過一次”隨後他住了口,自嘲似的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原不該小看你。”

    “不敢。”林皆醉頷首致意,又道:“此次見面,亦是最後一次稱廉大哥爲兄長了。”

    廉貞愕然,林皆醉慢慢道:“三哥。”

    廉貞反應過來,苦笑道:“是啊,我還欠了小段三那許多”

    指使人是楊守,然而下手之人,終究是他。

    他又苦笑一聲,凝視林皆醉片刻,終是道:“罷了,再見。”

    天之涯的現任首領撩開簾子,走到外面,一艘小船已在前方不遠處遙遙等候。廉貞縱身一躍,來到那艘小船上,小船隨即划走,慢慢消失在林皆醉的視野之中。

    此一別後,林皆醉也好,廉貞也好,乃至於世代於西南的段玉衡也好,他們首要的身份便只是各自稱雄一方的江湖首領。天地廣闊,而未來如何,尚未可知。

    一碗春直到這時才上前,躬身行禮道:“堡主,現在回去幺?”

    “不急。”此時已至三更,流連河上的花船比先前少了些,卻仍有笙歌不絕,林皆醉擡眼見天上明月,流雲往來複返,不知怎的竟有了些許興致,他道:“在河上慢慢走一段罷。”

    琵琶、月琴、笛子、柔媚的歌聲間或從交錯的花船上傳來,林皆醉並不十分在意,可忽然間,在聽到某一句唱詞的時候,他的面色忽地變了。

    那聲音頗爲細弱,帶着分江南的水音,音調卻極爲古怪,是旁人都不曉得的唱法。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輪。”

    林皆醉心頭劇震,面上卻還還保持着平和,向一碗春道:“到那艘船旁邊去。”

    一碗春也聽到了歌聲,顯出驚訝神色,便按照林皆醉的吩咐一路劃去。懸在船頭的白綉球花球過了半宿,許多花瓣都已凋零,在水面逶迤出一道隱約的白色痕跡。

    他們很快來到了那艘花船切近,這一艘船也並不大,船頭處一個船伕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林皆醉將眼一閃,看出船上並無機關埋伏,他衣袖一掃,一道勁力正擊中了那船伕穴道,那船伕便暈了過去。

    林皆醉一掠來到那艘花船上,一碗春緊跟其後。船艙上掛着一幅珠簾,燭光自裏面透出來,一片閃爍璀璨。

    他腳步頓了一頓,一挑珠簾,走了進去。

    船艙裏瀰漫着一股清苦的草藥氣息,桌上擺着一個梅子青的酒壺,一副酒杯,又有兩根高大的紅燭燃得正旺,照亮了倚在榻上的人。

    那人散着頭髮,面色慘白,是重傷未愈的模樣。他穿着一件寬大的袍子,但仍能看得出他斷了一臂,兩條腿的樣子也十分古怪,似乎已然動彈不得。可儘管如此,那人半掩在散發後的一雙眼仍然如若淬了毒的利刃,燭光亦是遮掩不住其中光彩,正是褚辰砂。

    林皆醉面色依舊沉靜,看不出什麼端倪,但自踏上這一艘船起,他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提起了十二分的防備。

    而在他心中,亦是藏起了十二分的殺機。

    褚辰砂見到林皆醉進來,先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居然是你。”他的笑聲先是輕悄,逐漸變大,“居然又是你。”

    林皆醉微一頷首。褚辰砂看着他,點頭道:“你如何找到我的?”

    林皆醉道:“那出傀儡戲,你說,你在少年時自己編寫,自演自唱的那出傀儡戲。”

    那是他二人被困溶洞中時,褚辰砂無意間提起的事情,當時二人皆當自己多半必死,褚辰砂低聲唱了其中兩句,這兩句音調太過古怪,林皆醉一直記到了現在。

    新任的長生堡主忽然開口,低聲將那兩句又唱了一遍。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輪。”

    他唱得不如褚辰砂那麼準,多少總有七八分意思。褚辰砂笑了一笑,“沒想你還記得。”

    林皆醉道:“是,一直都記得。”

    記得當年那些部下的死;保國寺上下數百條人命;小夜輾轉於生死之間,終於不治;桃花瘴、隨水流、安魂散、十二時,一直不能忘,不敢忘,不會忘。

    褚辰砂看着他,“我也一直記着你。”

    除卻鐵網山那一役,他被江湖上多少門派、能人,自己曾經的親人一併圍攻落敗外,江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令他斷卻一臂,雙腿殘廢。褚辰砂一生何等高傲,卻數次折在林皆醉手裏。他對林皆醉恨意之深難以言表,雲海風中,他寧可破壞了先前與天之涯合作計劃,也終是用出了桃花瘴。

    二人目光交匯,光芒灼熱。但誰也沒有率先出手,到了這個時候,二人反倒更爲謹慎起來,林皆醉知道面前此人陰狠莫測,毒術無雙,武功出衆,又通迷心訣,可說是自己平生所遇最難應付的對手之一,他雙眼掃過周遭方位,一瞬間設計出十幾種出手辦法及對方可能迴應的方式,隨即又被他逐一推翻,面對褚辰砂,需得一擊必殺,再不給對方任何翻盤可能。

    而褚辰砂雖然不知林皆醉武功大成之事,卻亦不能掉以輕心。面前這人雖然年輕,卻委實有一種死地後生的狠勁兒。他身上有許多種毒藥,然而,過去就是天下第一的桃花瘴也沒能令此子送命,這次需得用上什麼?況且,以他現下的身體狀況,只怕……也只有一次出手機會了。

    就在局勢一觸即發的時候,跟在林皆醉身後的一碗春眼神卻飄移不定,一會兒看看林皆醉,一會兒又看看褚辰砂。終於他似打定了主意,開口道:“您二位……終於認出來了?實不相瞞,當年那個時候,我也在場呢!”

    一碗春混跡流連河上多少年,論到對這條河的瞭解,少有人比得上他。也正因着這份經驗,花謝纔將他收歸麾下,不過若說武功,那不過是稀鬆平常。因此褚辰砂並未對他如何留意,現下聽他開口,不過當是林皆醉借這個手下攪人心緒,亦不在乎。

    但一碗春隨即又上前幾步,大着膽子向褚辰砂道:“這位老爺,你大約不記得我了,當年您雖只留宿過一晚,我卻也見過您一面。只是這些年過去,您和當年也不一樣了,要不是您唱得那兩句,我還認不出來呢。沒想您二位也是憑着這兩句唱詞相認,真是恭喜啊!”

    褚辰砂先前當他是攪場,但聽到這裏時,到底還是問了一句,“什麼唱詞?”

    一碗春道:“就是您編的那出傀儡戲啊,一生一死那個,那個音律,我再沒聽過的,因此方纔一下便認出來了。當年您來流連河拜訪……的時候,和她說的,我還隔窗聽到過兩句,因此一直記得。”

    他忽然住了口,先前他一直站在林皆醉背後,並沒有看到長生堡主的表情,可是現下他卻看到了,林皆醉面色慘白,彷彿從墳墓中爬出的幽靈一般。而褚辰砂的臉色,並沒有比林皆醉好上多少。

    一碗春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弄錯了什麼,他向後退、再退,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輕微綿軟的聲音卻喚住了他,“站住。”

    那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一碗春不由自主便站住了,他看向對面褚辰砂的眼睛,那雙眼前面的散發已被拂開,顯出的瞳孔漆黑幽暗,如若深海,一碗春只看了一眼,便再收不迴心思,站在當地,動彈不得,正是迷心訣發揮了效力。

    褚辰砂慢慢開口,道:“從現在起,我問的每一句話,你都需據實回答。”

    一碗春機械地點了點頭。

    “你方纔說,我來流連河拜訪誰呢?”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