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723章 論法(2)
    這儒生打扮的男人見狀,先是愣了愣,隨即低下頭來凝思,片刻之後,雙目中發出讚歎的光芒。

    他又問:“那敢問聖僧,如何知道我已成佛了呢?”

    這次,非罪睜着雙眼直視男人,卻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也沒有給出迴應。他就象是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般,只是平靜的看着他,目光中沒有閃躲,更沒有轉移。

    兩人就這樣無聲的對看許久,儒生打的男人仍是一臉困惑不解的模樣。倒是一旁的玄廣站出來道:“阿彌陀佛,施主,非罪已經回答你之問題,請回吧。”

    一旁扛刀的漢子又耐不住了,再度上前來道:“怕他什麼,我們就切磋一場,勝者爲王敗者寇,佛法也改不了勝負。”

    他這話一說,立刻引起少林寺在場僧人有志一同的反感,有些人立刻就擺出了準備迎戰的架式,更聽見普宗在人羣中喊道:“就說你們這些人,看樣子就與佛無緣,哪這麼容易轉性,要來聽什麼佛法。我看聽法是假,趁機混上山來是真吧?”

    一旁廣元聽了心裏頭雖然也是這麼個想法,也恨不得將這念頭一吐爲快,但他到底是老沉些,心裏還端着自己的輩份,不該說出如此自降身分的話語,便象徵性的說了句:“普宗,不得無理。”又再說道:“諸位施主若求佛而來,本寺絕無拒絕之理;倘若非是如此,諸位硬是要闖,我少林寺也絕非等閒之輩。”

    儒服的男人還想再說,但卻已經一把被扛刀的男人推到身後,雙方眼神相交的剎那,兩人放低聲量交談道:“真與少林較量,我們絕無獲勝可能!”

    “那又怎樣?橫豎都進不去,不如鬧他一場。”

    “你這樣事情要如何收尾?”

    “怕啥?該怎麼收就怎麼收,敗了不過下山去,能少得了什麼?”

    非罪還站在那,看着這兩人互相拉扯,似乎內部有什麼紛爭。他清了清嗓子,一個低沉且平靜的聲音從他站得筆直的身體中發出來,迴盪在山谷間。

    “諸位兄臺,倘若還有疑慮,儘可找在下相談,切莫驚擾了少林寺之祥和。”

    他這一出聲,兩人又不約而同將視線轉向他。此時正好非罪前踏了一步,面孔自陰影中脫出,一點點清晰的呈現在衆人面前。只見所有人都張大了眼睛,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就象是看見了什麼天下第一的奇景一般。

    扛刀的男人直到此時才真正的看清他的臉孔,斗大的汗滴從他額上流下,害怕之情已經滿溢於色,但他仍強撐着一口氣,說道:“閣下非是少林寺之人,切莫淌這趟混水。”

    非罪聽聞微一皺眉,那雙漆黑色的眼睛看着男人,就象是黑夜般,彷彿沒有盡頭。

    “兄臺此言差矣。在下乃戒律院執事,方丈親許我入寺,自然是少林寺之人。”

    兩人聽聞,又互換一個神色,臉上的神情除了震驚外,似乎還多了一份忌憚。

    這時,倒是廣元已經耐不住性子了,扯開嗓子喝道:“別跟他們多說!要留,我們少林寺絕不怯戰;要走,就快點出去。”

    爲首兩人同時再看了非罪一眼,此時眼神中都透着一種恐懼,彷彿被他那漆黑的眼瞳吸去了魂魄,全身的毛髮都因爲顫慄而豎起。

    “英雄,我們無法與你抗衡,此次便回去了。但你如此高超之武藝,又何苦待在少林寺?難道你就不想揚名立萬,一展抱負嗎?”

    非罪沒有回答。

    倒是玄廣冷眼看着這兩人,開口道:“施主,請回吧。莫要讓貧僧再說一次。”

    那兩人瞪視着玄廣,卻又因爲忌憚站在一旁的非罪,最終仍是硬生生的掉過頭,領着那一羣人,循原路下山了。

    這些人一走,廣元便從鼻間恨恨的噴出口氣,罵道:“真是什麼人都敢上少林寺找碴了。”

    一旁普宗接話:“就是!那些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到底是因爲比較年輕,普宗說話時的字裏行間,還是透着一種年輕人快意恩仇的直率。

    玄廣並沒有理會他們,拍了拍非罪的肩膀,低聲說:“做的好,多虧你了。”

    只見非罪又是一個躬身,朝玄廣道:“哪裏,在下也沒幫上什麼忙。師兄,實在是過譽了。”

    玄廣對他這番禮節似乎並不感興趣,只是隨意的點頭象是表達他聽見了,便轉身快步離去。

    留下如海從人羣中鑽了出來,他從身後拍了拍非罪的背,說:“非罪師兄好厲害啊!沒幾下就讓這些人回去了。”

    非罪愣了愣,回答:“哪裏,僥倖而已。”

    如海又問:“你方纔跟他們論法時,比的那是什麼意思啊?”

    非罪側首,想了想,剛要開口解釋,就聽見一旁廣元的聲音,宏亮且急切的說。

    “通通回去!方丈要講經了!等等趕不上講經的,通通罰抄心經五百遍!還不快走!”

    如海聽罷,丟下非罪一人,腳下像生了翅膀般,在山路上敏捷地跑了起來。

    非罪看着如海漸漸變小的身影,也只得跟在人羣后頭,一步步的走上山。

    “人若視世間如水泡,如海市蜃樓,則不落生死輪迴。”

    方丈宏亮的聲音在千佛殿內一層層如水波般盪開,聲音隨着空間回聲,一重重的往外散去,直到大殿外的數百公尺內,都清晰可聞。

    “這句話,說的是什麼呢?有一次,幾百位比丘到森林禪修。但由於進展緩慢,他們決定回精舍向佛陀請示更適合他們的禪修題目。途中,他們遇見了海市蜃樓,於是就對此禪修起來。當他們抵達精舍時,突然暴雨來襲,碩大的雨滴打在地上,行成水泡,而後消失。他們因此如是思惟:『我們的身體就像這些水泡,終究會毀壞。』”

    “在座的諸位師兄弟,知曉我爲何要說這麼一個故事嗎?”

    非罪遠遠聽得方丈發問的聲音,卻沒聽得有人回話。待他從殿外踏入的那一瞬間,方丈直視前方的目光,正巧落在剛踏進來的自己身上。

    “非罪,你知道爲何我今日講經,說的此偈嗎?”

    非罪臉上面無表情的,陽光自他身後透過大門,照入殿內,霎時間殿內上千雙眼睛都齊刷刷的盯着他看,雖然因爲殿外的太陽實在太大,加上距離,有部分的弟子實在看不清楚非罪的面孔,但光是這模糊的一眼,就使他們打從心底欽佩起這個人。

    “在下愚鈍,實在不明白方丈用意。”非罪依舊恭敬有禮的彎身,似乎在他來少林的這段時間中,最常與人交流的姿態就是如此。

    而方丈則認爲如此謙遜的非罪當真是個改過之人,有大慈悲心、大覺智。

    他點了點頭,朝自己身前的一塊空位一指,示意非罪到那坐下。非罪穿過了衆多排列成隊的僧人,才終於走到自己的指定席坐下。

    這千佛殿雖大,但是少林上千僧人要全部擠進大殿裏,還是有一些困難,所以有些輩分低的小沙彌或是僧人們,就在大殿路口兩旁席地而坐,亦同樣可聞佛法。

    非罪稍稍側首一見,就見到周圍之人莫不是全神貫注的望着方丈,神情中流露出一種歡欣之情,似是能聽聞方丈講經,勝過一切世間有形之樂。

    當然,還是有幾個僧人並不是這麼想的。比如坐在非罪左右兩邊的人,他們嘴裏喃喃唸着佛號,似乎是被什麼超乎尋常的氣場震懾住了,怕得大熱天裏直流冷汗。

    方丈停頓一會兒,清了清嗓子將非罪的注意力拉回,又接着說:“我知這紅塵俗世,色相萬千,但你們須知,那不過就如蜃樓、如泡沫,這一切有形之物中就會消逝,那怕是豐功偉業,財富萬貫,到頭不過黃土一抔。”他說這句話時,還特別將目光移向非罪,象是今天這一場講經的題目都是爲他所說,是爲了更加堅定非罪皈依我佛的決心。

    非罪聽聞,低下頭來,似乎深思着什麼。

    這一切當然沒有逃過方丈的法眼,他又繼續說:“一切衆生皆畏懼刀杖,一切衆生皆恐懼死亡,我們應當將心比心,不應隨意殺生害人。”

    方丈說完此話,又看了非罪一眼,此時見他已經擡起頭來,漆黑的眼裏映照的千佛殿大佛金身所反射的光芒,如同夜裏的北斗星,明亮而帶着希望。

    此時,他確切的相信,非罪已經被無量佛法打動。或者更確切的說,他已經找到自己心中之佛了。他相信未來,非罪將會帶着那堅定不移的信念,成爲佛法的佈道者。

    想到這,站在大佛前講經臺上的方丈,欣慰的笑了。

    現場所有人都見到方丈這個異樣的微笑,那是歷年來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於是有些弟子變暗暗猜測着,是不是方丈在這次講經中又領悟了什麼,更加接近圓滿的真諦了呢?

    方丈這一微笑掛在臉上頗久,同時也打斷了他講經的節奏,等到他從那個美好的願景回到現況時,這一切的衆生在他眼裏彷彿都如同非罪般,已經了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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