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夥計們已經壘好了石竈，生好了火，歸燼讓人取了兩條風乾的臘肉過來，放在火上不停翻烤，沒一會，就有油脂滲透出，讓兩條跟棍子一樣的臘肉重回鬆軟不說，還有一股猛烈的鹹香擴散出來，引的蹲在樹下的啃饃三人組不斷向這邊看來。
歸燼做起飯來無比專注，沒注意那邊三人的動作。他讓夥計把臘肉拿去河邊清洗，好沖掉上面的碳灰，炙熱的臘肉被涼水一激，表皮頓時重歸緊繃，而內裏卻依舊保持着滑嫩。待夥計將洗好的臘肉拿回來，歸燼從身後掏出一把菜刀，出手如風，刷刷幾下，輕鬆將臘肉切成了整齊的薄片，然後丟進鍋中不停翻炒起來。
白麪騎手目露驚訝：“這刀工厲害，需知臘肉堅韌，最是難切，這位歸老闆舉重若輕，切出來的肉片薄厚均勻，光着一手就足以在京城排的上號，絕不再楠家酒樓的幾位大廚之下！”
聽到楠家酒樓四個字，健壯男子又向歸燼看了一眼。
而絡腮鬍則滿嘴口水，眼饞的看着鍋中不斷翻騰的肉片說道：“我不關心他廚藝咋樣，我只關心這臘肉好不好喫！要不我拿錢去向他們買點？”
他正說着，卻見歸燼從一個攤子中挖出來一坨綠呼呼的東西，還不斷滴着汁水，頓時一股惡臭就涌了過來，差點沒把三人薰了跟頭。
“這什麼東西？簡直臭不可聞！”絡腮鬍剛吐槽了一句，然後就眼睜睜的看着歸燼把這坨玩意丟進了炒有臘肉的鍋中，看的他心疼不已，眼淚都快下來，正要說一句“暴遣天物”，卻突然面色一怔，猛的抽了幾下鼻子，露出一副憧憬神色說道：“這什麼味？有點酸，還有點臭，可偏偏香的厲害，真是讓人抓心撓肺！”
白麪騎手也答不上來，只是一個勁的勾頭看去，不停的嚥着口水。
此時歸燼已經用鏟子把那東西搗碎，讓衆人看清了食材的本來面目。健壯男子恍然，說道：“原來是醃豇豆，那是河西一代的特產。人們採摘下新鮮的豇豆放入缸中，一層層盤好壓實，每盤一層，便撒上一層的鹽，若是嫌口味不夠，還可加入辣椒和香醋，然後就可用荷葉封口，等待它發酵完成。尋常醃菜多要加水，而醃豇豆卻偏偏反其道而行，它加了水反而容易腐爛變質，靠的是豇豆本身出水醃浸，十分神奇。”
白麪騎手驚訝道：“靠豇豆自己出水？那難道不是壞了嗎？”
健壯男子點了點頭：“外地人都是如此想，他們認爲正是那些腐敗的汁水才形成了惡臭。但河西人世代醃製豇豆，幾乎人人都會，這道臭不可聞的醃菜已經成爲了他們日常飲食必不可少的東西，還從未聽過有人因此得病。”
白麪騎手聽的咂舌，心有餘悸說道：“河西人怕不是都喫習慣了，反正我是不敢喫。只是白白浪費了那鍋臘肉，這不是糟蹋東西嗎？”
歸燼聽到了白麪騎手的話，也不介意。人的口味有異，你覺的好喫的東西別人可能覺得難以下嚥，這事不能強求也不必強求，美食帶給人的應該是一種簡單的快樂，而不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他繼續翻炒着臘肉和豇豆，讓兩者逐漸混合起來。老實說，這菜沒菜色，肉沒肉色，當真不怎麼好看，但偏偏味道極其濃郁，臭中有香，香中有臭，可聞的久了，臭味反而不見，只剩下濃密的香味縈繞在鼻尖，讓人口舌生津，不斷吞嚥口水。
白麪騎士砸吧着嘴，不要臉說道：“其實非要我喫，我也不是不能喫！男子漢大丈夫，連砍頭都不怕，還能怕小小的一鍋飯食？”
這話說的無恥，引的健壯男子和絡腮鬍齊齊翻了個白眼，將鄙視二字寫在了臉上。
其他夥計也是紛紛附和。
“那好，我就給你們講講。”歸燼一邊翻炒鍋鏟一邊說道：“豇豆性平，有化溼補脾的功效，對腸胃虛弱的人尤其合適。我們在外趕路，喫的多是一些乾燥之物，最傷腸胃，所以我才選了醃豇豆爲輔，就是想爲了大家調理一二。醫書中記載，豇豆具有理中正氣，健胃消渴的功效，若當做藥用，可治嘔吐，痢疾等症，這些都是旅途中的常見病。大家如今身子康健，卻也不能不防，但無病服藥乃是大忌，所以我便以豇豆爲食材，換個喫法讓大家服下，所謂藥食同源便是如此了。”
衆夥計都是恍然大悟，連連感謝歸燼的仁義，他們都是貧賤之人，平時有的喫就不錯了，如何會有人關心他們喫的健不健康，歸燼如此做，讓他們心中都是燃起了一陣暖意，變的更加死心塌地。
絡腮鬍摸着下巴說道：“乖乖，一道喫食還有這麼多的說法，這個歸老闆不簡單啊！”
健壯男子想起過去種種，不由點了點頭說道：“他一直都很上進。”
這時又有一名夥計好奇問道：“老闆，河西人頓頓都喫豇豆，是不是因爲他們也知道了豇豆的功效，想要長命百歲？”
衆人都是恍然，認爲這就是答案。可歸燼卻搖了搖頭，帶着一份苦澀說道：“他們可沒想那麼多。河西土壤貧瘠，種不出太多糧食，反而是豇豆不挑地界，產量不錯，他們不喫豇豆，就要捱餓；又因爲河西常年乾旱，爲了節省水源，河西人才發明了這種不用水的醃菜方法，因爲不這樣做，他們就要受渴。你們以爲河西人喜歡喫這種臭烘烘的東西嗎？不，他們也想喫香噴噴的米飯，喫滑膩膩的燒雞，可他們沒有，他們不想捱餓受渴，就只能去喫豇豆，而且還要將豇豆醃起來保存，天天喫，頓頓喫，哪怕再是厭煩，也要嚥下！”
衆夥計都是苦命之人，聽了無一不是感同身受，一人小聲嘟囔道：“河西那麼慘，朝廷就不管嗎？”
另一人哼了一聲說道：“管了，怎麼沒管！每年朝廷都會往河西派送一匹糧食，可真正落到百姓手裏的又有多少，還不是都進了各地官員的腰包。”
“好了，我們都是平凡人，妄議朝政乃是大罪，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歸燼打斷了夥計們的議論。
小福猶豫問道：“可是老闆，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是廚子，你們跟我學徒，將來也是廚子。而廚子的任務就是烹製美味的佳餚，我們要做的就是努力的改進菜色，將不好喫的東西變好喫，讓每一個喫到的人都能開心！”歸燼說着，將打來的水倒入鍋中，只聽滋啦一聲，油脂沸騰發出脆響，那直衝鼻頭的臭味也是淡了不少，反而是臘肉的薰香和豇豆的清香被激發出來，隨着春風擴散，讓人彷彿看見了一片廣袤的平原，一陣心曠神怡。
而歸燼又切了一些剛剛挖來的竹筍和蘑菇扔進鍋裏，一股山貨特有的鮮香頓時涌了出來，雖然稀釋了肉香和豆香，卻意外的讓三種香味融合，變得完美，彷彿是枯黃的平原在一夜之間春回大地，讓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苦盡甘來的美好，並從中汲取着力量，變的堅強！
“春天喫鮮，而臘肉和豇豆都是陳菜，所以我加入了新挖的竹筍和蘑菇用來搭配。”歸燼站起身來，微笑說道：“嚐嚐吧，這是我研製的豇豆新喫法，若是你們覺得不錯，等京城的事情一了，我們就去河西，將這道菜傳授給當地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