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響火 >第二章 三觀 秋雪
    農曆八月十五,中秋。

    皖河市的天空下起了小雪,是難得的秋雪。

    它不曾來得如此漫畫的。倒像是一沓斷斷續續的背景,雪花的每一張,每一頁,它都要事先回憶,翻動之間,撫摸過紙張的色斑,亦或是皺紋,只爲相遇這街道的過往色彩。

    這時候,她的神情可是睏倦的。

    可是偏偏每當秋風吹起時,黃昏搖曳了火燭,她又惶惶會像是見了敵人似的清楚起來,不再是那一折一皺的慈祥可愛,反而會變得支支吾吾,好不可愛。

    他想着,那落雪爲什麼要記恨秋風呢,又不是要染黃她的白髮,她羞愧什麼啊?

    可是漸漸的,卻又會發現,好像只有這樣線條分明的深刻手法,才能構成這中秋的雪下。

    而不知不覺的他想着,就是夜晚了。秋風還在聽雪,晚雪卻已了無音訊了。

    樓房下的水塘早就死的死,傷的傷,有女人在牀邊搶着被子酣睡,有女兒在樓下的房子連夜讀書,有老人在房間的牆影上,彎腰駝揹着。封伯收拾心情,點燃香菸……

    可是,這是家啊,不是他路攤小車上擺着的廉價夥計兒。

    他皺起眉頭,用手心裏的雨水,急忙把香菸摁滅了。

    當無意間他看見手裏那根扭扭曲曲的香菸時,混着淚水,他便想到了一支蠟燭,和一簇浪漫的鮮花。

    他覺得這樣子想就已經很浪漫了,他想這或許是因爲生活中的浪漫太少了,所以這裏才顯得安靜。

    他總是喜歡自己所看待的世界,儘管他沒錢讀書,也沒有詞彙,但他用以形容世界的內心也是有詩意的。

    而現在的話,他爲何又要這在下雪的時候看見月亮,回憶過去呢?他覺得這都怪自己,不怪那一場秋雪。

    小城裏的怪事本就多,郊區外的幾處荒塘他見過了,如果你認爲那些荒塘裏只有春天裏的蟬,那可就見外了。這小城裏的四季,除了那自然而然的詩意,還有那土裏土氣的秋雪。

    記得那一天,下着小雪,而記憶裏的那個世界就像是自己的一雙老人掌紋,線條分明,紋理深刻。是昏黃的紙張顏色。

    當老師在中秋前夕的課堂上講累了作文,對同學們問起久久不見的春天時,她昏黑着眼圈,說啊:

    “同學們,今晚就是中秋節了,我們也不必聊那今晚的圓月亮了,我們可以聊聊明年的春天。

    “大家是不是常常聽人說,你們是祖國春天裏的花朵,是朝氣蓬勃的清晨。我覺得呢,這些比喻其實都已經用爛了,不稀罕。我問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老師又是春天的什麼呢?請以此爲題目,大家舉手發言。”

    同學們頓時就七嘴八舌的討論了起來。

    有同學好勇敢,舉手說,老師是春風,滋潤了祖國的花朵。

    有同學不服氣,舉手說,老師是春雨,也滋潤了祖國的花朵。

    有同學還靦腆,舉手說,老師是春蟬,傳播了一代又一代的花粉。

    也有同學不敢舉手,卻說老師是青蛙,專喫鮮花裏的害蟲。他是一個躲在鮮花裏的壞學生。

    教室裏頓時就有了鬨堂大笑,也就只有老師聽了之後,是氣鼓鼓的。

    其實才發現,這些都是皖河丘原的春天時候,所常見的幾種意象。

    可當老師拍拍講臺,捋好耳畔的髮絲,踮起腳尖,問起前排明明坐着也仍然高大的封伯時,封伯卻很忐忑的說:“老師,老師……你像是一支蠟燭。”

    “爲什麼呢?”她問出了所有人的不解。

    封伯愈發忐忑,卻還是斷斷續續的去說了:“老師,現在外面是下雪啊,我,我聯想到了毛**的一句詩,是那個叫什麼的,她在叢中笑。”

    老師一聽,心裏自然而然的,就讓她浮現了那一整首詩:

    《卜算子·詠梅》

    [近現代]毛**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哦,她在叢中笑的那一句。

    所以,蠟燭是老師,在爛漫的山花裏面笑……他想到的應該是這個意思,老師羞紅了臉,卻也不開心。

    因爲這是毛**在春冬之時讚揚廣大人民羣衆所寫作的一首詠梅詩呀,封伯同學怎麼可以斷章取義,拿來形容老師是一支蠟燭呢?

    可不怪她頭髮長,見識短。她只是這一所體育學校的體育老師,雖然現在兼職語文老師會覺得這樣的斷章取義並不合理,她卻也還是沒發現一件事,那就是,她自己已經在這片花叢中,偷偷笑了。

    忽的,有微風闖進了教室。

    窗外落雪的池塘裏,也響起了一片稀疏的秋蟲叫聲,它們好像是被食堂附近的鍋爐香氣給熱醒了。

    快下課了,體育學校的晚飯很香。

    她也因爲是家住水畔的人兒,春天的時候,她也經常會聽見春蟬的叫聲,而這些秋蟈蟈的叫聲和一個同學對她的比喻,讓她想起了春蟬。春蟬的蟬,讀音就好似春蠶的蠶,所以她下意識的,就聯想起來了另一首詩,是李商隱寫春蠶的一首情詩:

    《無題》

    [唐]李商隱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

    這個要取,取……那個“相見時難別亦難”那句,還有,還要那個,蠟炬成……呸。

    她臉更紅了,怪不得這封伯同學平常十分大膽,最喜歡在她的語文課上大方發言,現在卻表達得這麼的支支吾吾,

    原來他表面是在用詠梅詩來讚美老師,背後卻又偷偷借了這一首情詩,在向自己當衆表白呀!

    而且,看這些體育生們的笨蛋模樣,現在就知道張嘴起鬨,沒有腦子,好像也就只有自己這個語文老師是聽得懂的。

    而最羞孽也是這個,他的含蓄情詩,她竟然真的聽懂了!

    下課後,她直接把封伯叫去了辦公室,路上還要敲他一下腦瓜子,告訴他以後可不許再耍這樣的小心思了。

    可她那時心裏卻在想,這個孩子,好在好在好在,是她的學生啊。

    不然,就自己這個小身板,敲他腦袋都要等到他心虛撓頭的那一剎那,指不定哪天她理虧了,反而就被他大手一抱,抱回家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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