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南祁風華錄 >第29章 往事入夢來
    一片茂密的樹林裏,晨間的的薄霧尚未散去,夜露在草葉尖頭閃着晶瑩剔透的光,七八個帶着猙獰鬼面具的殺手緩緩前行,沿着叢林一寸一寸地搜索着,範圍逐漸縮小。

    樹枝上,一隻毛色烏黑的百舌鳥突然開始鳴叫,清越的叫聲在寂靜的山林裏遠遠傳開,帶着幾分肅殺之氣。

    夏侯紓像只走散的小獸,忐忑而無辜地匍匐在一簇灌木叢裏,一動也不敢動,視野之內皆是茂密的茅草和叢生的灌木,如她此刻的處境一般無路可退,無路可逃。

    隨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緊張之餘,她趕緊用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另一隻手則求助一般緊緊抓住一簇茅草,恨不得連呼吸都藏匿起來,化身爲叢林的一部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陽慢慢爬上頭頂,金色的光線透過樹葉之間的空隙照進來,投下一地斑駁。光與影的交錯,讓這山林逐漸活了起來。潮溼的地氣被陽光的灼熱一激,慢慢又騰起薄薄的白霧,縈繞在叢林之間,久久無法散去。霧氣中混合了草木特有清香和植物腐爛的氣息,幾種氣味混雜在一起,聞起來竟有幾分刺鼻的辛辣。

    隨着陽光的炙烤,草木的清香逐漸消散,腐爛的味道卻越發濃烈,一絲一絲涌入鼻腔,肆無忌憚的挑釁着它的嗅覺。

    待得久了,夏侯紓終究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毫不意外地吸引了遠處的殺手。

    腳步聲漸漸靠近,衣料擦過植物的窸窣聲彷彿近在眼前,下一秒,草叢裏就會伸出一雙冰冷的長滿老繭的大手將她狠狠拎起,撕碎。

    怎麼辦?莊護衛生死未知,還有誰能來救救她?

    夏侯紓被嚇得輕輕顫抖着,腦子裏飛速的運轉着。鬼麪人越搜越近,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換個地方繼續躲藏,不然她很快就被發現的。然而她實在匍匐太久了,四肢早已因爲長時間保持同樣的姿勢而麻木了,剛準備行動,便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得不聽使喚。

    她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挪動半步。

    眼看着殺手越靠越近,她卻宛如一個廢人一般動彈不得。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助感讓她整個人都非常乏力和悲哀。

    難道她真的要死了嗎?

    沒有死在母親艱難的生產過程中,也沒有死在體弱多病的嬰兒時期,更沒有死在泊雲觀孤獨等待的八年時光裏,卻要死在回家的路上嗎?

    一種從心裏升起的不甘和恐懼感逐漸佔據了她的思維,她沒辦法再理性思考,只覺得孤立無援,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僵在原地,急得冷汗直冒,手裏拽着的幾根茅草幾乎要被她連根拔起。

    有溫熱的溼潤自眼眶溢出,順着臉頰滴滴掉落,心中的驚慌、怨憤、恐懼都被無限放大。

    她在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道觀裏待了近八年,每日期盼着能早日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如今父母好不容易纔下定決心來接她,她高高興興地跟師父和衆師姐妹們告別,直到坐上了回京的馬車,才找到一點真實感。然而這種愉悅沒有持續多久,他們就受到了埋伏。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真像預言一樣,她就是個災星,註定此生都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厄運嗎?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不會讓家裏人爲難了?

    就在夏侯紓絕望之際,離她不到三米的地方突然躥出一隻小山羊,箭一樣鑽進另一邊的小樹林裏,然後又恢復寧靜。

    殺手們停住腳步,看着山羊消失的方向愣了愣,料定這邊沒什麼可疑之物後便放鬆了警惕,換了個方向繼續搜索。

    聽着腳步聲慢慢遠離,夏侯紓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迴歸原位。她輕輕調整着呼吸,以此緩解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恐懼,然後微微弓起身子,換了個姿勢繼續潛伏。

    這次的險象環生並沒有讓她感到一絲絲慶幸,反而更加擔心接下來的處境。

    突然,背後傳來一聲響動,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爬上了後背,冰涼的感覺一路透進心底,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強忍着害怕,硬着頭皮微微側臉,擡眸,還沒看清眼前的人是誰,便覺得胸口一窒,一支羽箭直直插進她的胸膛……

    “不要——”

    夏侯紓自夢中驚醒,眼前是一片漆黑,讓她一時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而眼角的溼潤卻又如此真切,連心都像被什麼緊緊揪着。

    自八歲那年回京途中經歷過那次刺殺後,她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多少次重複這個夢了。

    夢裏總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羽箭刺穿胸膛的那一剎那,說不清是要救她,還是要殺她。

    而因爲這個夢,她又不得不去回想那些關於自己身世和命格的傳言。

    夏侯紓生於先帝景泰九年臘月初九,那是南祁有史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不到九月就開始下雪,舉國上下一片冰天雪地,數月不見好轉,糧食、炭火、寒衣等物資都十分緊俏。偏偏在這個時候,北邊的北原和西邊的西嶽兩國跟約好了似的接連在邊境擾民生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南祁朝廷不得不派兵前往平亂。

    彼時越國公府包括長房夏侯淵和二房夏侯潭等能人將士都分別被派往東西兩處平亂,只留下年事已高的越國公老夫人林氏,即將臨盆的鐘玉卿,剛出小月子的二房夫人章氏,病弱的三房夏侯澤以及一干幼子。

    北原國地勢廣闊且平坦,水草豐美,以畜牧爲主,國中男女皆是膽識過人之輩;西嶽國則爲高山之國,易守難攻,雖然農耕不興,卻盛產金礦和鐵礦,富甲一方。年歲好的時候,兩國都是稱霸一方的霸主,與南祁呈三足鼎立之勢。然而一旦遇上寒凍這樣的天災,抗災能力卻不如以農耕桑織爲主,儲備充足的南祁。

    北原和西嶽兩國的經濟民生都在這次天災中受到了重創,有權有勢的貴族們紛紛囤積糧食和禦寒物資,物價一天幾個樣,而且一天更別一天貴,貧苦的百姓卻只能在飢寒交迫中不甘的嚥下最後一口氣。極度的貧富差距加劇了國內矛盾,民衆爭鬥偷搶事件層出不窮,族派勢力紛爭不斷。兩國君主們權衡之後,都將目光投向了水土富饒的南祁。

    他們幾乎是一拍即合,於是故意縱容邊境將領帶兵騷擾南祁,不停製造摩擦和矛盾,挑起事端,引得南祁守軍不得不奮起反抗。這樣一來,他們就有了出兵的藉口。不僅可以制止國內頻發的騷亂,將注意力和矛頭指向南祁,還可以趁機從南祁奪取物資,填補自己的空缺。同時謀劃着萬一南祁也因寒凍自顧不暇,他們還能攻下南祁幾座城池養兵,甚至將南祁收爲囊中之物。

    邊關戰事喫緊,持續數月未有戰果,朝中君臣殫精竭慮,而越國公府的瑣事也繁複而雜亂。

    先是護衛發現有神祕人夜闖內院,然後又憑空消失,但府中卻未丟失任何財物,也未出現任何人員傷亡。緊接着府中大大小小的幾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病倒,陸續出現發熱嘔吐等狀況,幾乎天天都有大夫進府問診。大家這才知道,那個夜闖內院之人並非什麼都沒做,而是在水井裏投了毒。這種毒藥對抵抗力強的大人沒什麼影響,但體質較弱的小孩子卻招架不住。萬幸的是這種毒藥只是傷身,不至於要人性命。

    鍾玉卿作爲家中內宅的主事之人,又挺着個大肚子,整日憂心操勞,過得很不安穩。

    一天,恭王府突然派了人來傳話,說是恭王妃所生的世子病情加重,請了宮裏的御醫來也束手無策,恭王妃哭得暈了過去。

    恭王府向子嗣艱難,恭王妃受了很多苦才生下了嫡子,如珠如玉般養到十二歲,卻在那個寒冬受了涼,病得一天比一天重,如今已是藥石無醫。鍾玉卿光是想着就坐立難安,也顧不上自己有孕在身,趕緊讓人套了買車要回孃家看看。

    她們剛出大門就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攔下了馬車。

    那道士衣衫襤褸,抱着個酒葫蘆,喝得醉醺醺的連站都站不穩,卻指着鍾玉卿的肚子說她腹中的胎兒命中帶煞,會給全府上下帶來災難。

    好端端的詛咒一個尚未出世,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的孩子,實非君子所爲。鍾玉卿聽了很生氣,但心裏記掛着孃家的侄兒,也沒怎麼把瘋道士的渾話放在心上,只叫人將瘋道士趕走。

    不料她身邊的人卻心生疑竇,不僅對瘋道士的話深信不疑,還將謠言傳了出去。

    內憂外患之時,謠言的傳播速度也極爲迅猛,就像瘟疫一樣在越國公府裏蔓延開來。每個隱祕的角落,都有人在竊竊私語,甚至公開場合,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鍾玉卿的肚子,彷彿那裏真的裝着讓全府上下不得安寧的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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