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敖夜公主,”敖丙彎着腰好脾氣地看她,溫聲細語道,“你現在願意跟我回家了嗎?”
“我……”姜子牙的臉瞬間閃進腦海。
她久夢乍回般向後退了半步,使勁搖頭。
“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見,但父親不會。如果你一直不回東海,他必定會派人捉你回去。”
“我明白。”敖夜失魂落魄地站着,上下牙一用力,不小心在嘴裏把糖咬得粉碎,“再給我最後三天。”
敖夜一回到那熟悉的院子,便看見自己那條“魚身”被申公豹又重新放回露天大水缸裏。
“哎呦魚祖宗,你怎麼不下金子了啊?是魚皿裏面太小,你遊得不舒服?現在舒服點了嗎?……”
只見豹子趴在缸邊,雙爪攀着缸沿,黃褐相間的豹尾一搖一甩,滿臉寫着無精打采。
“家裏現在真揭不開鍋了,魚奶奶你行行好,給塊金子,銀子也行!我還得買藥給我師兄治病啊!……”
阿夜試着去掐一團法訣,剛一擡手,頓然想起靈力已經散掉的事實,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他們而言已經毫無價值可談了。
姜子牙在牀榻上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敖夜知道他元氣已經恢復了大半,現在這樣無非是在養筋骨,可她就是忍不住趁大家都沒注意的時候從魚缸裏蹦出來,偷偷跑到他窗前,觀察他比一個時辰前好些了沒有。
看一面,少一面。
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全部心緒都被另一個人牽動竟是這般感覺。
時時刻刻在想他想的,無時無刻不怕他怕的——元始天尊的陰謀,幽都城無辜的魂靈,日光下熙攘的衆生,無人伸冤的殘酷真相……那些壓在他肩上的重任,如今成了牽動她心神的愁思。
想看他笑,不想看他皺眉。
想看他歡暢,不想看他疾苦。
想幫他分擔,可無人告訴她怎麼辦。
等姜子牙能下地走路,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
聽到他的腳步聲,蹲在窗臺下的敖夜心一緊,連跑帶爬地跳回水缸。
謫仙只穿了件單衣,沒披羽蓑,杵着打神鞭一瘸一拐地往小院裏一站,擡頭望着空中刺白的太陽。
小魚兒趴在水裏一動不動,良久纔再次聽到他的挪步。
“怎麼地上這麼溼?”姜子牙靠在水缸邊垂眸看她,臉上帶了點似有似無的笑意,“是不是你又淘氣?”
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哭。
能不能,別把最大的善意都讓給別人,到最後只剩一副空殼留給自己?
你這樣要我怎麼忍心離開。
我要你把修爲、時間、情緒、汗水、回憶,還有愛,都留給你自己。
他把手輕輕探進水中的時候,她並沒有躲開。
小魚兒緊緊貼着他的掌心。
一滴眼淚融化在水底。
姜子牙變得更沉默了。
申公豹、小九、四不相都發現了這點,可他們想不通爲什麼。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釣魚、劈柴、燒飯,還是會在豹子小憩時給他順毛,還是一臉寵溺地衝小九笑,可他就是不一樣了。
交流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浮於表面的應付,他的笑容不是真心實意的,你可以看到一種東西悄悄爬上他的眉間,而他把很多精力用在思考上,經常維持一個固定的姿勢就是坐幾個時辰。
小魚兒看他太安靜的時候會拼命在水缸裏翻騰,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一開始他會走過來逗逗她,可到後來,他理也不理了。
“我阿父到底怎麼了?”
這天夜裏,大家都睡下的時候,小九偷跑出來問敖夜,“你實話實說,那天在幽都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阿夜望着小九腳踝上的紅鎖,努力維持着臉上的微笑:“他告訴過你這把鎖的來歷嗎?”
“我只知道曾經有個叫九尾的狐妖也有一把,所以我和她會互享一些特徵,就比如我長了狐狸耳朵,而她擁有了人形。”小九說到這裏,恨恨磨了磨尖牙,“不過那隻狐狸早就死了,我也不想再去回憶她。”
鎖命鎖一旦相連,那便是生同生、死同死,她那晚在百戲園便深有感觸——殺死一個鬼影,另一隻狐狸也難逃一劫。如果九尾死了,小九又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如果我告訴你,她還活着呢?”
鎖命鎖當年把那麼多雙人的命運捆在一起,然而他們如今無一倖免,全部死在甘淵之水中——除了九尾與眼前的女孩。
“我……”
“你會找她報仇?”
“不,”小九有些喪氣地耷拉下腦袋,“我大概還是會感謝她,感謝她頂替了我。”
“我阿父……啊不,是蘇護那個老豬狗!生而不養枉爲人,他真是死有餘辜!蘇護把我當禮物獻給紂王那年我不到十歲,你真該瞧瞧他那副諂媚的嘴臉,連紂王都沒他心理變態!”
“等等?”阿夜後知後覺地張大了嘴,“所以你真是蘇妲己?!”
“嗯,不過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我不想認蘇護這個爹,更不想承認他給我起的名字。”
“可……道理我都懂,殷商已經滅了十年了,你不應該還是小孩啊?”
“哎,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小九抻了抻懶腰,“九尾給我戴上紅鎖之後,我的魂魄就被存封在她體內,這一覺睡了很多年。後來直到——”
“是姜子牙嗎?”
“對,那時候我阿父還是什麼靜虛宮首席弟子,他師尊讓他誅拿九尾,可他那一劍到底還是沒落在九尾的腦袋上,反倒讓我的魂魄逃了出來。”
“我在人間飄蕩了幾年才終於化形,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因爲他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了,連妖怪都不肯傷的神仙能壞到哪去?我這個人沒什麼志向,就想着乾脆投奔他算了……”
“所以你就來到了北海?”
小九點點頭。“我聽說了他因爲不肯殺九尾而被貶黜的事蹟,卻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我找了很久,才知道他就在北海古戰場。”
說到這裏,她使勁踢開腳邊的一顆小石塊,“可誰知世界竟然這麼小,紂王竟然也呆在這兒,還封了個什麼姻緣神!每次見到他我都得繞道走,晦氣!”
“紂、紂王?”敖夜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該不會真的就是那個——
“你還沒見過他啊?他在村尾開了個飯店,整天逢人就提他的愛妃,還說什麼食色性也,你喫他做的飯他就幫你綁姻緣。”狐狸少女說着說着翻起了白眼,“真是笑死人了,他敢做有人敢喫嗎?選炮烙烤肉還是蠆盆拌飯?”
敖夜一瞬間覺得反胃,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
“……沒有。”小龍女強顏歡笑,白細的指尖拽着裙裾,試圖把那碗加工過程不明的素面拋在腦後。
“哦,好吧。”小九的心思顯然早就放在了另一個重點上,“所以你剛纔說,九尾有可能還活着?”
“對,而且……”阿夜捏着指尖,欲言又止。
“你說吧,我保證不告訴申公豹。”
敖夜擡頭望向月亮,緩緩說出那個心中已經勾勒成型的答案:“我懷疑,姜子牙在籌劃如何找到她。”
一片一片月光。
一片一片月光灑在屋檐,灑在湖面,灑在被厚雪覆蓋的巨斧,灑在兩個少女肩頭。
那麼多人。
那麼多人追隨他,仰慕他,敬怕他,孤立他,唾棄他,可唯獨她聽懂了他的心聲。
小九一臉訝異地扭頭看向敖夜,還沒等來得及發問,卻只聽她先說——
“小九啊,我要走了。”
“我只剩下最後一天了。”
所有的月光,都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