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百家逐道 >020 口誤
    那是一位濃眉大眼,毛髮茂盛的青年學博。

    這樣的風姿,按理說應該像秦國的那些大將軍一樣,盡顯威風纔對。

    然而他卻打扮的很細緻,衣着都要比其他學博浮誇一些,從檀纓身前走過的時候,身上甚至有一股香氣。

    這……這又是什麼霸王花?

    至於這位學博本人,更是癡癡地望着學士的首席,淺聲驚呼道:“哎呀……還是位女學士……哈,這香露是塗對了。”

    檀纓暗自獰目,合着別人的氣都是由內而外的,就你噴香水硬整?

    此時那位學博自己略知失態,忙又整了整衣冠,擺出一臉騷柔的微笑,邁着輕巧精緻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席位。

    檀纓心下萬馬奔騰。

    這人到底是什麼道派……櫻木花道?

    這學宮裏,不正經的人爲何如此之多。

    到底是藏龍臥虎還是藏污納垢……

    好在,檀纓很快就踏實了。

    “請司業。”

    伴着白丕的聲音。

    一個如蒼石峭峯般的老者,平平直直地邁入大堂。

    與之前的學博們不同,從他的身上,檀纓沒有感覺到一絲氣。

    但他的身體上,卻盡是最爲剛硬道骨。

    這又是另一種境界了。

    尋常的求道者,很難遮掩自己的銳意,故而舉手投足見外溢出氣。

    這樣的氣投射到凡人身上,頗爲盛氣凌人,讓人自矮一頭。

    投射到得道者身上,也是一種無形的暴露,不僅讓對方發覺你的存在,甚至會感受到你存在的方式。

    但這位老者不同。

    他並未投射出一絲這樣的氣。

    反倒是這些氣,將他的肉身磨礪成了今天的樣子。

    如此的剛風道骨,檀纓毫不懷疑,這個人無論是武德還是學識,都只能用登峯造極來形容。

    他不禁側目望向嬴越。

    嬴越並沒有發現他,只是極其謙卑地躬身低頭,似乎是在這位老者允許之前,連看他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那麼,不會錯了。

    檀纓定吸了一口氣。

    範伢,範子。

    無愧爲你!

    然而……

    就是這樣一位登峯造極的範伢,卻並未登上主臺,而是在老師坐席的首位止步了。

    檀纓一肅。

    還他媽能有更妖的??

    “請祭酒。”

    此刻,就連範伢,也都微微躬身了。

    白丕的餘音之間,一位黑袍黑冠的男人踏入堂中。

    如果說範伢像是一塊被刀子削出來的峭石,這個男人則像是一支夜晚的孤芳。

    面似皎月,目色薄涼。

    當然,他看上去也比範伢年輕了很多的,甚至比很多學博都要年輕。

    他的身上,同樣也是沒有氣的。

    身體也不似範伢那樣千錘百煉。

    甚至可以說是單薄,有種吹彈可破,弱不禁風的錯覺。

    行走之間,便向一張薄紙那樣淡然而過。

    檀纓所見所感,唯有蒼涼。

    就好像他的腦子裏,身體中,都是空的一般。

    雖然毫無溫度,但祭酒此行一路,還是與學士和講師們點頭微笑。

    直至站在主座前,方纔壓了壓手。

    “請坐。”

    這個聲音如預料般毫無感情,亦如預料般年輕。

    待衆人落座後,這位祭酒又望向宮門前。

    “君請自便。”

    站在門前的白丕當即回禮,就此拂袖回身,負手退去。

    看那大搖大擺下班的樣子,準是奔歌樓去了。

    隨後,在全場的注視下,祭酒拾起了眼前的高杯:

    “我是祭酒韓蓀,願諸位學有所成,道有天應。”

    話罷,一飲而盡。

    學士們難免驚愕,但還是隨之而盡。

    祭酒,即是學宮的宮主,最高的長官。

    這樣的人物講話,不是先該用古文聲明要義,間歇飲過後,再談談自己的想法麼?

    這就直接悶了?

    講師們對此倒是很習慣。

    範伢與韓蓀交換過神色後,這便朗然道。

    “我是學宮的司業,範伢,此次清談由我主持。

    “過程中,諸位可以私談,不大聲擾亂即可。

    “那麼第一件事,是確定幾位學士的老師。

    “先請3號學士起身,介紹自己掌握的知識,說明現在有無學派和老師。”

    全場木訥。

    進入流程太快,有點反應不及。

    但3號謝長安,那個位列次席的高個子馬臉青年,還是立即站了起來,快速整理好思緒後躬身道:

    “學生謝長安,齊國人。

    “自幼學習醫家之道,志亦在此。

    “然學生愚笨,距離醫家先賢所說的‘愈己,救民,濟世’,還有很遠的距離。

    “學生曾在多位老師的門下學習,現已出師。”

    聽過他得體的介紹,學博們都頗爲滿意。

    在正式收徒之前,這樣的介紹是很有必要的。

    像這樣簡單瞭解一下,確認與弟子志向相融,纔好讓老師站出來正式收徒。

    不然老師貿然起身,結果卻道派錯位,大家都會很尷尬。

    隨着謝長安的介紹結束,一位面容溫雅的白衫女學博無縫起身。

    “我是醫家·藥道的毋映真,略懂問症調藥之術,武德平平,不足爲談,你願意來我這裏學習麼?”

    不說謝長安,檀纓已遠遠點頭了。

    願意啊,這肯定願意啊!

    無論是相貌還是聲音,這位老師都一定是位溫柔的大姐姐。

    這面色與氣質,必是精通身體調理,又有瓊漿玉露滋潤。

    跟她混這日子能差嘍?

    至於武德平平,大概也只是謙虛吧。

    果不其然,謝長安當場就是一挺,躬身行禮道:“學生受寵若驚,感激不盡!”

    毋映真笑着回過禮後,便理好了紗裙,請謝長安一同落座。

    隨後,範伢叫出了第二位學生的序號,繼續流程。

    眼見收徒如此順利,場面也稍稍放鬆了一些。

    既然範伢說了可以私聊,檀纓這便與嬴越道起了悄悄話。

    “越啊,這個師徒關係,怎麼感覺是內定好的?”

    “不是的。”嬴越忙擺手道,“毋學博先前只看過謝長安的論卷,並不知他本人的志向,這纔要請謝長安自我介紹,毋學博確定合適後,纔好亮身收徒。”

    “你說是就是吧,反正我現在是沒那麼信你了。”檀纓搖頭笑道,“之前你還說王室自會入選,名次怎麼也不會太差,但按那白丕老賊所說,那不是打點纔會有的結果麼?”

    “啊……嗯……或許吧。”嬴越自己也苦笑道,“只是我……即便想要打點,怕也撞不出什麼門道。”

    “這不剛好證明了你的真才實學。”檀纓握拳道,“可要想好自我介紹,等等老師叫到你的時候,別慌不擇言。”

    “不可能被叫到的……”嬴越苦笑擺手道,“我能末位入選已知足,哪裏還敢有妄想。”

    正說着,一個熟悉的,清脆的,又毛茸茸的聲音遠遠傳來。

    “學生……姒青篁,越國人。

    “曾拜入衛磐子門下,習冥思之道,現已得道出師。

    “然天下道路萬千,學生愚鈍,至今尚未明道。

    “嗯……就……就這些了。”

    姒青篁當衆說話,本就有些羞恥。

    偏偏此時,對面的學博們一個個都笑了出來,雖然面容都是慈祥的,但好像確實又是在譏笑她。

    姒青篁見狀,更是羞得深深低頭,目不敢擡地打量起自己的裙襪,以爲是哪裏出醜了。

    唯獨範伢沒有笑她,只一如往常說道:

    “姒學士不必驚慌,老師們並無惡意。

    “只因你剛剛口誤,將‘出師’說成了‘得道出師’。

    “這兩字之差,可是大有所別的。

    “試想,你若已在衛磐子門下得道,又何苦千里迢迢來此求道呢?你這個年齡得道,衛磐子又怎麼能容你出師呢?

    “老師們是因爲這件事才笑的。

    “緊張出錯是人之常情,你大可不必自責。”

    “司業教誨的是……”姒青篁更深地低下了頭,卻又瑟瑟輕語道,“但學生……並未……並未有口誤。”

    ???

    瞬間,場面靜了。

    學博們臉上的笑容也凝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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