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多,在段清淵眼裏也只是他發了一會兒呆。

    不過段清淵沒有打擾他。他彷彿知道謝啓南會想些什麼一樣,就那麼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等着他自己從小世界中走出來。

    良久,謝啓南又是一聲“多謝。”

    段清淵的反應與方纔並沒有半分不同,只是簡單“嗯”了一聲。

    他那眼底,依然含着滿滿的笑意。彷彿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動搖他的笑容。

    謝啓南移開了目光,繼續道:“你此前說,覺得溫宗主可能出事了。”

    段清淵耐心地等着他說下去。

    “唐風師兄向我承諾過,溫宗主說,當我能夠倚靠自己的力量登上靈骨峯飛虹塔後,他便會同意見我。我想,我現在應當可以嘗試攀登飛虹塔了。”

    段清淵曼聲,“這樣啊……也好。待你見到你師尊,一切自有分曉。不過……”他頓了一下,“方纔你言下之意,你是意外進入斷雲宗的?”

    謝啓南道:“正是如此。”他頓了一下,又道:“事實上,溫宗主託了唐風師兄將我強行帶入門中,因此他的許多所爲,我也並不清楚因由。”

    段清淵“嘖”了一聲,“難怪……”

    難怪謝啓南不肯稱呼“師尊”,想必他心底並沒有真的認可溫宗主作爲他的師父。思及至此,他突然又想到什麼,“所以那日,你本來希望我幫你做到的另一件事,不會又是離開斷雲宗吧?”

    謝啓南想了想,莞爾,“然也。不過你已經說過了你辦不到,我那時只是希望你能助我離開我師兄而已。”

    如果不成,那就當做藉機看看那個所謂的“魂鎖”究竟會怎麼控制他。

    段清淵看着他清澈的眼瞳,不禁無奈地搖搖頭,“我似乎知道要如何與你相處了。”

    謝啓南的笑容一僵,“與我……相處?”

    段清淵十分自然地道:“是。我不知你現在是否還想要逃離斷雲宗,但恐怕你一時半會是離不開我這臨仙谷了。”

    謝啓南的笑容慢慢淡去。

    段清淵眼裏帶有幾分狡黠,看着他繼續道:“以你現在的本事,不要說去到無上之境救援你的師兄師姐,單純離開我這臨仙谷都有可能因爲靈力失控重又倒在路邊。你必須先學會控制自己的靈力,我才能放你離開。唐仙友那邊,我會盡量與他保持聯繫,如有異變,我會告知你。你先安心養傷。”

    他一本正經道:“謝仙友,不聽醫者言,喫虧在眼前。”

    -

    謝啓南就留在了臨仙谷。

    此時距離他剛剛醒來,已過去了三日。他終於適應了全身上下那彷彿折斷後重新連接的筋骨,能夠輕慢悠閒地在這幽谷中四處溜達。

    臨仙谷處地幽靜,舉目望去是莽蒼大山,山勢連綿不絕,如同將這裏同塵世徹底地隔離開來。谷內有清溪,不遠處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條小道,沿着小道走行約莫半個時辰即可出得臨仙谷。這裏是臨仙谷的外圍,爲了方便來訪的人就醫,段家在這裏開闢了一處平地,建了一處屋舍,約莫有十幾間房屋。至於他們的門徒,還要往更深的山谷中去。

    段清淵便將謝啓南留在這裏。他似乎不常回去深谷中的“本家”,而更樂於留在外圍的庭院中。

    這幾日,謝啓南見他陸續接診過幾名修者。他們中大部分人都只是誤食了相沖的靈果靈草,或是修煉冒進引得經脈受損。諸如此類的小毛病,段清淵只要看上一眼,便立刻能斷個分明。謝啓南幾乎懷疑他是把房間裏那一架子的醫書都刻在了腦子裏。

    他年紀輕輕,卻醫術精湛。可以想見,這往來的修者有多崇拜他。

    照理來說,他已經成爲了臨仙谷的少谷主。許多無足輕重的疾患本可以由資歷較淺的弟子們來上手。他可以留在本家安心地做一個富貴閒人了。

    但他似乎並不想要那樣。

    他時常一身布衣,就那麼大咧咧地坐在溪水邊的青草地上,就着陽光清洗手邊的藥材,將草藥製成便於入藥的飲片。閒來之時會捧上一卷醫書,在他自己親手紮好的竹椅上邊曬太陽邊翻看。偶爾來了興致,他會指着幾味造型奇特的草藥給謝啓南介紹。

    “這是引羅黃,用於修者心魔纏身,磨爲粉末直接服用可平心靜氣。”

    “消風菱,生於沼澤地中,很像是凡人常喫的菱角,但有劇毒,只用於遭風邪侵體的修者,用以輔助他們將風邪逐離體外。”

    段清淵向謝啓南介紹了許多種藥,謝啓南便隨意地聽着。

    他腦中有個念頭,好像這幾日是他有生以來度過最快活的時光,像苦短浮生裏的一場幻夢。

    有人在費盡心思地改善他的體質,谷內來訪的修者皆能被手到病除。

    好像什麼都會變好。

    他的身體也逐漸好轉。他已經能夠控制自己的靈力了。

    但他漸漸發覺,段清淵雖然說他是個怪人,可反過來,這位大家公子可也是古怪得很。

    他大部分的神情都溫和含笑,彷彿天塌地陷也動搖不了他那莫名其妙的明媚春光。

    但要謝啓南來說,這人的眼底,分明也沒有快活。

    謝啓南總覺得,他老是笑着,倒像是掩蓋什麼。而那個真正的他自己,其實在想一些沒有人知道的事情。

    又或者說……是有些痛苦。

    這種感覺在今日達到了頂峯。

    因爲段屬秋來了。

    那日他短暫相逢過的少年,這些日子不知經歷了什麼,整個人益發地瘦了。他從山谷腹地而來,帶了個小小的包袱,對段清淵輕輕道:“二哥,我不想回家了。”

    段清淵接過他的包袱,將他引進門來。小少年一進門便看到謝啓南坐在窗邊翻看他兄長的醫書,頓時瞪大了眼睛,“二哥,他怎麼在這裏?”

    謝啓南道:“我爲何不能在這裏?小兄弟,好久不見。”

    段清淵悠然道:“還不是當初你欠下的情,現在他是我的病人。”

    段屬秋被噎了一下,小聲道:“二哥,你明知大哥要找機會從你手中奪去少谷主的位置。父親向來不同意我們容留他人過夜,你這樣冒險,若是被父親知道了,不就讓他得逞了嗎?”

    段清淵敲了一下他的頭,“不可胡言亂語。”他雲淡風輕地道,“我本也不在意這些虛銜。若不是怕大哥太過重視名利浮華,累得臨仙谷沒落,這名頭,我給他又不是不行。”

    段屬秋捂着後腦勺唸叨:“你要是真給了他,咱們兄弟倆下一步就是被棄屍荒野的命。”

    段清淵眉眼彎彎,“哪有那麼嚴重?”

    段屬秋不說話了,只瞪着一雙大眼睛控訴地看着他。

    段清淵道:“你若是有餘力想這些有的沒的,倒不如把我上次給你的那些典籍拿起來好好複習一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幫你找藥,也沒有什麼時間考較你的功課。我給你一晚時間,明日辰時,到清溪邊等我。這下子你要是再分不清引羅黃和因若黃的區別,好叫整個院子裏的人看你的笑話。”

    段屬秋神色立刻垮了。

    段清淵在教養弟弟這一方面從不含糊,笑容一收,臉色頃刻間冷酷得如同北方的寒冬霜雪。他就這樣冷着臉,又對段屬秋道,“手伸過來。”

    段屬秋顯然熟悉兄長的套路,默默地將手腕遞了過去。

    段清淵凝神切脈。謝啓南在一旁看着,只覺得有趣。他眼前的這位少谷主訓導弟弟時可是真的嚴厲,同那慣來的笑意滿懷全然不同。

    他打量着段清淵的神色,見有一抹憂慮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眉宇。

    段清淵放下弟弟的手腕,什麼也沒有說。

    段屬秋試探道:“兄長,我……可有異常?”

    “並無,你好得很。”

    “那二哥爲何神情凝重?”

    段清淵沉默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他舒展了眉眼,只道,“回去溫書吧。”

    段屬秋扁了扁嘴,卻到底沒再問下去。他看得出兄長有事相瞞,但就算兄長說了,他又能幫得上什麼呢?他自生下來便頂着一副孱弱的軀殼,若不是有幸生在臨仙谷段家,放在外面怕是早就病死了。

    這樣的他,能幫上哥哥什麼呢?

    他輕聲道:“知道了。”便垂下頭,提起他的小包袱起身出門回他自己的房間了。

    謝啓南倚在窗邊看完了這一幕,隨口道:“你什麼也不告訴他,你這個傻弟弟只怕要多想了。”

    段清淵看向他。

    謝啓南神情認真。

    段清淵慢慢笑起來,輕聲:“我可是……只怕他不想。”

    謝啓南聳聳肩。

    段清淵道:“他越是多想,便越會懂得保護自己。我也希望能保得他一生純稚如孩童,但這裏畢竟是臨仙谷,他畢竟姓段。我做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在謝啓南面前如此明顯地流露出對家族的一絲牴觸。這幾天在臨仙谷中,哪怕謝啓南曾經風聞段清淵是因爲在家中不痛快纔不得不出來於外圍定居的,但他本人始終沒有說過什麼。

    唯獨此刻,謝啓南忽然從他的話裏品出了那麼幾分“不屑爲伍”的意思。

    謝啓南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探聽到了一些不該他了解的內容。他也沒什麼興趣打聽別人的家事,沒有就這個話題談下去。

    段清淵也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