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亭雖然邀請他們回了主宅,但不知爲何並沒有來見他們。

    他似乎其實並不關心他們的一舉一動,倒是段如松像個跟屁蟲,總會出現在段清淵在的地方。

    他二弟性情散漫,帶來的客人又很有幾分古怪,他就算想要給他們下絆子,卻都討不得好,只好把氣撒在了隨兄長一道迴歸的段屬秋身上。

    段屬秋還年輕,修爲薄弱,又因爲體質虛浮,每天都需要服藥。段如松便攔下了他的藥,看着他三弟的臉色見天兒地差下去。

    這件事,段清淵當然不會注意不到。

    對待這位跋扈的兄長,他似乎格外地寬和。以他那麼個隨性自在的性格,本不該任段如松三番五次地欺壓到自己頭上。

    但他似乎不願與兄長爭執,只轉爲親自爲段屬秋製藥。段如松掌管臨仙谷藥庫,許多珍貴的藥材他把在手裏,不肯給段清淵。段清淵只好一直從自己平時儲備的私人藥房給他抓藥,不過眼看着,許多味藥也已經見底了。

    謝啓南看得費解,“你居然就這麼任他爬到你頭上?”

    段清淵只沉默不語。

    謝啓南看着他頂着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往爐膛裏添柴火,想了想,道:“你父親不管這些麼?”他若有所思地問着,“能將你越過段如松立定爲臨仙谷主人的人,必然知曉你們兄弟之間齟齬。他就這樣坐視不理?”

    段清淵起身,拍了拍胳膊上沾染的灰塵,“這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一心醫道,不喜歡處理這些瑣事。我也的確虧欠了大哥,畢竟這位子,本該是他的。”

    謝啓南輕聲,“什麼叫做‘本該是他的’?早出生幾年就什麼都該是他的了嗎?”

    段清淵瞟了他一眼,輕輕搖搖頭。他回身去桌子上重又挑揀着藥材,一邊道:“我比大哥小六歲,孩提時我一直跟在大哥的身後,他做什麼我便學什麼。大哥教我辨識藥材,帶我戲耍遊玩。那時候我年幼,不知道帶小孩子需要極大的耐心。直到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對於一個比我大六歲的少年,叫他沉下心來細細地教一個憑空而來的弟弟,是真的很無趣的事情。”

    他笑了笑,眼底流露出某種分明有些……奇怪的情緒,有點像是懷念,可細究起來,又不太像。

    他將手擡起,與桌面持平,“那時候我人很小,只不到這張桌子高。大哥常坐在對面這張板凳上,一板一眼地教我認藥材,認不對了還要打手心。極偶爾的時候下手重了,把我的手打出了血,他就又沉着一張臉給我調配藥膏。之後我摸出了規律,但凡我受傷這麼一次,往後的很長一段時日裏,哪怕我表現得再笨拙,他也不會再生我氣。”段清淵垂下眼簾,看着手裏的藥材,輕輕道:“孃親早逝,是他帶我走進了這個世界。”

    他話音落盡,謝啓南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靜默地發起了呆。

    直到段清淵看向他,他的理智才生拉硬拽地將飛遠的思緒勾了回來。謝啓南摸了摸鼻子,道:“我見你比段屬秋大好幾歲的模樣,那時候段夫人該還是在的吧?”

    段清淵頓了一下,“不是的,孃親生育我後,身體一直未恢復好,早早便過世了。三弟……三弟是被父親撿回來的。”

    謝啓南道:“難怪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段清淵挑揀好了藥材,揭開鍋蓋,扇了扇味道湊近聞了一下。覺得火候到了,便鬆手將手中藥材下進鍋裏,蓋回蓋子繼續道,“後來我長大成人,不再需要依賴大哥了,大哥待我也並無半分苛責。那時候谷中所有人,都認爲臨仙谷少谷主的位置,遲早是大哥的。”

    他說着又眯眯眼笑了笑,“就連我也覺得,他才該是臨仙谷的主人呀。”

    謝啓南瞭然道,“想必是你父親突然把你拎了出來,又沒有做任何解釋。”

    段清淵聳聳肩,“他若是能意識到要解釋就好了。”

    他長到十八歲的時候,段月亭突然對外界宣佈,段家二公子將成爲臨仙谷未來的主人。這個決定當時可謂驚掉了好大一片人的下巴。不過真落到他耳中,他只記得自己當時沒有半分歡喜。

    他當時看向了段如松。

    段如松彼時正直認真,因懷有滿腔正念,氣質容貌也格外地俊逸出塵。他與段清淵本就是兄弟,段清淵俊美過人,兄長自然也不會差。

    可段清淵眼睜睜地看着意氣風發的青年一瞬間就懵了,滿懷意氣彷彿被風吹去的落葉,一片片一寸寸地零落在地,風一蕩,不留下一絲痕跡。

    大哥變成了如今的段如松,那個會帶着他識草認藥的兄長就這樣隨風遠去。

    謝啓南嘆口氣,“你爹乾的這是什麼事?弄得你裏外不是人不說,還把大兒子的名聲也毀了。這下誰都能想到,越位傳承,必然是因爲原本的那個差勁。”

    咕嘟嘟的草藥烹煮聲讓人昏昏欲睡,段清淵微笑道:“不是的,他並不差勁。”

    教導他長大的兄長,怎麼會差勁?

    可流言猛於虎,段如松就這麼一夕之間成爲了修仙界的笑柄。

    他沒辦法責怪父親,只能反過來憎恨這個弟弟,憎恨這個……不該如此靈巧的弟弟。

    謝啓南看着藥罐上騰騰冒起的白煙,“你可有想過,你父親爲什麼會這麼做?”

    “父親醉心於醫術,在他心中,只有天資卓越的醫者纔有資格繼任臨仙谷。大哥勤奮刻苦,卻終究心中雜念太多。”

    謝啓南道:“你爹真有意思。”他單手托腮,不再看向段清淵,目光瞟向了斑駁的桌面。這是張水曲柳的木桌,上面還殘留着深深淺淺的刀印,彷彿通過這桌面,還可閱見昔日那位滿懷熱望的青年在這張桌子旁指引弟弟的模樣。他手拂過刻痕,語帶幾分嘆息,“你父親看來確是一位好家主,但怕真的不是位好父親。”

    段清淵笑意微斂。他默默地看着謝啓南的舉動,好像也跟着想到了早已物是人非的少年時光。正在此時,房間外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我道近來谷中藥材爲何短缺良多,原是我們少谷主又在開小竈了。”

    段清淵沒有理會。

    謝啓南看了他一眼,起身打開了門。

    那位方纔話題中的主角此刻正站在藥房外面,皮笑肉不笑地望向他們,眼底滿帶憎意。

    謝啓南也笑,他笑起來與段如松分明不同。段如松慣來笑裏藏刀,就算生得一副好皮相,也因刻毒的性格漸漸演化成了讓人敬而遠之的模樣。但謝啓南也許是因爲來了臨仙谷有些時日,心情得以放鬆,偶爾便會露出點清澈的笑容,那笑容明淨如孩童,讓人心生寧靜。

    “我也道是誰在門外,酸味這麼重,幾乎懷疑是少谷主下多了升爐香。”升爐香是前幾日段清淵教過他的一味藥。段清淵教了他那麼多,謝啓南正經的藥沒記住幾樣,如升爐香這般給藥提味的輔藥他倒是記了不少。

    段清淵還沒來得及開口,先被謝啓南這插科打諢的回嘴逗笑了——他記錯了,升爐香是去苦味的,照夜明才能提酸。

    “阿南……是照夜明。”

    謝啓南微頓,“……不重要。”他側開身子讓出一條路來,靜靜地看向段如松,“這位段公子,請進來坐。”

    段清淵覺出幾分趣味來。明明謝啓南可以好好地稱呼他兄長爲“段公子”,偏要加個“這位”,就好像默認了段公子有好多個,而他兄長不過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那位罷了。

    段如松神情果然變了。

    他雖然仍在笑着,卻顯得十分猙獰。他也沒有進門,只冷冷地哼了一聲,“外來人,有什麼資格和我說話!”他移開目光,盯着段清淵的臉,“清淵二弟,你明知爲兄掌管臨仙谷藥庫,身爲臨仙谷少主人,卻監守自盜!你自己說說,該怎麼懲罰?”

    段清淵凝視着兄長的怒容,微垂頭斂去笑意,上前兩步,站到謝啓南身側,低聲,“兄長,清淵領罰。”

    謝啓南靜默地看着眼前這二人。他們兩人心照不宣,明明一個知道對方纔是少主人,自己並沒有資格管轄他,卻還是頤指氣使地登門了;而另一個也明知不是自己的過錯,偏偏要一門心思地粉飾太平。

    謝啓南不禁搖了搖頭,他們大家族事情真多。他真是越發地想念遂機門了。

    段如松顯然早知他二弟會如此作答,接下來的話沒有片刻的遲疑,“二弟態度如此誠懇,我也不便處罰過重。不如,就罰你將借走的藥物,全都還回來吧。”

    他說得輕巧。豈知段屬秋體質積弱,用以改善的靈藥全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這些奇珍異草叫段清淵去收集回來沒個十年八年是辦不到的。他這一杆子支出去,可是要將這臨仙谷真正的少谷主趕出家門去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他遠行採藥的這些年間,段如松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不論是對臨仙谷,抑或是段屬秋,甚至是段月亭。

    段清淵直覺便要拒絕。

    但段如松好似也預料到了他的反應,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手,“對了,這要求確實是有些過分。”他像真有那麼回事兒似的嘆了口氣,“哎,那不如……”他笑容微收,眼底投射出精光來,“不如你去一趟萬山密林,取一些七月雪回來吧。”

    他話音方落,還未等段清淵有何反應,謝啓南卻是一怔。

    七月雪。

    他想,這一味藥,他是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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